从51岁算起,他应试博学宏词科,官家(宋代对皇帝的称呼)特赐进士,授朝议大夫,相当于现在的副厅级干部。
但在黄佐编纂的嘉靖版以及后来几个版本的《香山县志》的“科贡表”里都没有关于陈天觉的科举信息,这位香山建县的第一功臣在嘉靖版里被放到了“文苑”里,康熙版本的县志里被放到“名贤列传”里。几乎所有的版本都记录着相同的内容,“宋陈天觉,库涌人,绍兴八年戊午试博学宏词科,议论直切,为时贵所黜,不仕”。意思就是他参加了1138年的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他所作的言论直指时风,切中要害,论词直接,为当时的权贵所罢黜,没有当上官。
既然没做官,那么,从1138年至1143年这五年,他在临安做什么,为什么想要回到香山呢?
这一切,都要从他所处的大时代讲起。
策划/吴森林 文/图 本报记者 杨彦华
●宋室南渡 陈天觉所处时代大环境
陈天觉在1143年启程离开临安的时候,站在南北中轴线上的十里御街上,回头再一次深情地回望了凤凰山麓下的大内宫殿,他盯着和宁门看了好一会儿,一时有些出神。
和宁门是官家才能走的正中的门。陈天觉偶尔能在比较重要的节日在御街上远远地看上一眼官家,那是一个气宇轩昂的35岁左右的青年。据说是太上皇唯一一个有马上功夫还善射的儿子。
官家有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威武,偶尔也会骑马。陈天觉喜欢看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有几次他还看到他冲着人群露出温厚的笑容。他注意到官家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高深莫测的表情。他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有太宗的遗风。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岳飞被赐死狱中,其子岳云被斩杀于市。
去年正月的时候,绍兴和议正式生效。八月,皇太后韦氏与宋徽宗的“梓宫”自金归宋。九月,官家加封秦桧为太师。
秦桧正是他参加科考的绍兴八年(1138)入朝为相的。
1127年,建炎元年,南宋建立。在金兵的追击下,宋室南迁。高宗为了维系士心,同时也为了表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在扬州勉强立足以后,遂于当年十二月初一日下诏诸路,开科取士。1128年,九月,高宗即位后的第一次殿试毕,按惯例将前十名卷子奏上,请高宗定夺。高宗为了表明自己的“天下为公”以及笼络大臣为其效力,竟然说:“取士当务至公,既有初覆考详定官,岂宜以朕一人之意,更自升降?自今勿先进卷子。”他把取士的权力交给了大臣。科举制度失去皇权的监督,便为权臣操纵科举大开了方便之门。特别是绍兴八年(1138)秦桧入朝为相并长期擅权以后,每逢开科取士,秦桧及其党羽便上下勾结,肆意践踏考场规则,以个人爱憎取舍士子,致使科举变成了培养自己人的温床。
陈天觉所考的博学宏词科,绍兴三年(1133)置此科。考制、诰、诏、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等十二种文体。这些文体都是为国家选拔公文写作的人才所设的。而且,博学宏词科承继宏词科和词学兼茂科而来,惟录取者寥寥。史载:“博学宏词科,绍兴三年七月始置……绍兴后,所取未尝过三人。淳熙八年以后,又只取一人。庆元五年,应宏词者三十有一人,无合格者也。”与进士试比较,考试难度更大,声誉却远不及进士科,其仕途升迁作用不大,到后来对士人失去了吸引力。
陈天觉也是在1138年参加科考的。虽然由官家特赐进士,授朝议大夫,但他的言行按志书寥寥四字记载的“议论直切”而遭黜,显然他不符合秦桧及其党羽的口味。
因为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记者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大致作些推断。陈天觉在临安的五年里,因为权贵的干预他不能做官,他可能是在三省六部下的某个部做文书工作。
他做不了官了,但六部下边还设有四曹,曹下分案具体经办各种具体事务,这些工作人员是六部下面的幕僚,也就是“吏”。六部的吏员有一千多人,陈天觉在临安做的大概是公文写作类的幕僚。
回头我们再说一说秦桧及其党羽的口味,众所周知,秦桧是积极倡导“和议”的。陈天觉当时是不是在考试和言谈中都暴露了他反对“和议”而“主战”?又或者他很厌恶权臣跟国家捆绑在一起?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脑子里闪现出陶渊明的诗。
最后看了一眼神秘莫测的大内,他决然地转身离去。
●移民社会 香山达到近万户
1087年,陈天觉出生于宋哲宗元祐二年。宋哲宗赵煦元丰八年(1085年),被立为太子,同年即位,年仅十岁,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纵观历史,在历史上庙号为“哲宗”的,也就赵煦一人。哲在《尔雅·释言》里的解释:哲,智也。他短短的25年的生命里,十岁继位,17岁时,高太后去世后亲政。亲政之后立即把年号改为“绍圣”,这位情绪化帝王十分厌憎围绕在高太后身边的旧党,大概的意思就是继承光大父亲的遗志,更具体来说就是要继续父亲的王安石变革,打击旧党,罗织“元祐党人”,把在世的元祐大臣几乎都“送到”了岭南,继续把国家往灭亡的边缘推进。
哲宗去世后,被宰相章惇认为轻佻的端王在向太后的支持下即位,他就是著名的亡国之君宋徽宗赵佶。他治下,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在对外政策上主张联金灭辽,王夫之在《宋论》里称他“君不似人之君,相不似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最终将祸水引到了自己身上,1127年北宋亡国。
北宋亡国之后,宋室南渡,大量的难民涌向了南方。
但是陈家是在这之前移居香山的。陈天觉的家族历史是从他父亲陈文龙开始的。陈文龙曾经在南雄保昌县任过武职,北宋嘉祐年间(1056-1063)从冈州德行里(今台山市冲泮村)迁到仁山下(今石岐仁厚里一带)定居。他在这里生下了三个儿子:陈天伦、陈天觉、陈天叙。
在南宋建立之前,迁来的还有不少官宦。黄献于景德三年(1006)奉命出使安南册封陈日烷为王,归侨中遇飓风漂至石岐海,复命后定居长洲。三乡郑氏始祖郑菊叟于宋庆历四年(1044年)从福建莆田迁三乡榕树埔,再迁桥头脚,其子孙分居乌石、古鹤、雍陌等地。广州知州程师孟的四子程柏峰随父亲在熙宁三年(1070)来到广东,他管理香山场的盐务,于是这一支人就留在了香山。宣和年间(1119-1125)曾任广州太守郑贤的三世孙郑继文举家迁往仁厚村莲塘定居。六品京官梁仲卿辞官迁到仁厚村的曲涌(今福涌)定居。
宋室南渡之后,大量的移民进入岭南,很多家族举族迁到香山。比如,翠亨杨元规族于南宋绍兴年间由广陵迁石岐南关,其第五代后人杨应祥于南宋咸淳元年后迁南朗崖口。沙涌马族始迁祖马驿、驳兄弟原居新会县城金紫街,南宋初年迁来,五传至马南宝。
据统计,香山的南屏张族、容族,平岚林族,大都陈族,濠涌严族,南塘简族,良都郭族、杨族,小榄梁族、李族、麦族等有50多族都在族谱里声称自己是从两宋珠玑巷迁入的。出土于小榄飞驮岭的南宋时期的酱釉瓷罐和双龙纹双耳陶罐证明了南宋移民到来的时间。
黄佐的嘉靖《香山县志》记载,“宋制男夫二十为丁,六十为老,户至三千为上县,而香山户近万”。黄佐记录的是建县以后的户数,至于实际是多少,他称“其详莫考”。就记载的数字本身来说,与梁杞1086年倡导建县时的五千多户足足多了一倍。
●香山寨官 基于士人的责任
1143年至1152年之间,陈天觉一直担任着香山寨官。
寨官,在两宋的文官和武职里均查不到。在梁杞最早倡导立县的时候,香山的建县的条件达不到,同意建镇,朝廷给予这样的回复“止设寨官一员”。
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社会里,县以下的管理全凭当地的士绅阶层。陈天觉担负的责任有好些,一是维护社会秩序,二是传达朝廷颁布的各种规章制度,三是帮助朝廷收取各种赋税,四是教化本土邑民。
不得不说,陈天觉在这几方面都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他担任寨官期间,积极贯彻宋高宗诏颁的《诏诱措转瞬垦障及抛荒田土殿最格》《招诱措置垦辟赏罚格》,以此保护农业生产。他号召乡民筑堤围垦,改造低洼地,在宁安、古海开辟新的农业地带。自此,香山开始了以渔盐为生和农业并举发展方向。回到香山的陈天觉,已从离散和回归中加深了家国情怀,认认真真地履行着一个士人的责任。“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是故乡”,作为一个香山移民,他早已把自己的心神都交给了移民地,现在,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香山人。
●香山盐场 进入王朝体系最重要的因素
从仁山的家里出发,陈天觉要去香山盐场考察,一并监督山场的食盐运往东莞县衙。这是他当上寨官十年来每年都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
按县志的记载,他得走上120里地才能到达盐场所在地。对于宋人来说,120里地并不是一个短的行程,他需要爬山涉水,交通工具可能是马,也可能是船。
香山盐业生产是从南宋开始兴盛的,其主要盐场分布在金斗湾内,即今山场——坦洲——六乡一带,当时是海湾地带,这些大小不等的盐场泛称为金斗盐场。
在金斗湾诸多的盐场中,香山场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也是最早的“香山寨”所在地。位于当时石岐“南一百五十里,地名濠潭”,即今珠海市香洲区梅华西路附近。
记者试走陈天觉走过的路,从石岐出发,直接开车去珠海山场,走的是坦洲快线,这是最便捷和最短的距离,有40公里。
眼前的山场高楼林立,在道路纵横的路网中有一条800米左右的山场路,已经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模样,能与宋代以及陈天觉产生联想的是城隍庙。城隍庙最初建于唐代,如今被包围在住宅群“五洲花城二期”里面。但供奉的城隍爷是元代香山盐场的一位廉洁盐官——谭虔源。平时对外不开放,所以记者只拍到了外围。离城隍庙不远的地方就是石溪公园和大镜山,如今是珠海市民休闲的好去处。
在陈天觉的时代,香山岛两个重要的移民落脚地,一是位于石岐平原的仁厚乡,它包括了石岐、釜涌、沙涌,那里主要是农业区;另一个就是浅海边沿的长安乡,包括了山场、鸡柏、上栅、下栅、濠镜澳一带的渔盐矿区。前者移民较多的是官宦、士族人家,后者移民较多的是劳动阶层,那里可以解决很多生计。
陈天觉担任寨官时最重要的工作还有为朝廷纳税,一是粮食。当时香山建镇时东莞县划了397顷66亩田地给香山,秋粮可获1278石,上缴东莞县278石,其余留作自用。第二是食盐。南宋绍兴年间,香山金斗盐场的产量,达到11500石。这些盐大部分供应给“行在”所在地的江浙一带,还有一部分交给广南西路。
陈天觉在实践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问题。因为行政级别的限制,香山的盐要先经水路送去东莞,再转广州,然后才分发各地,其中变数较多,曲折运输虚耗了成本是其一,另外还有海盗以及天气等不可抗的因素威胁着重要物资的安全问题。
解决这些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是解决行政管理壁垒。当然,香山立县不仅仅只是出于经济和交通的考虑,进入过官僚体系的他深知,只有进入王朝体系才会有身份认同,也才不会把他们当成化外之地的蛮人。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可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更高文明的社会当成蛮荒之地来的人,他们不想成为鄙视链底端的人。
陈天觉活了96岁,漫长的人生中经历了两宋最重大的变故,阅尽了大变故中的悲欢离合、英雄末路,大概也看透了乱世中的肮脏和苟且。但是,作为一个士人,在家国情怀和身份认同的多重影响下,他选择了作为士人的责任和担当。
“香山立县”,就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