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去湘南城外的生态公园踏青,在半山腰背阳阴凉处歇脚,稍不留神,双脚踏到一条像“竹叶青”的毒蛇身上,吓得我大声尖叫。同行的本地长者跑过来,定睛看过转而哈哈大笑:“不怕不怕,这是蛇拐魔芋秆子。”
拍抚着惊魂甫定的心,明确自己是偶遇了两株野生花魔芋。一株茎端举着纵横交错的茂叶,仿如伞,撑起岁月里的风雨兴衰;一株茎秆秃噜,顶着一个无苞无须的玉米棒浆果,已被我踩踏匍地,湘南人叫它“蛇拐魔芋”。细看那黄绿色的花柄,与蛇头确有几分神似,再瞧它茎秆上的斑纹,还真像一条翠青蟒蛇,乍见着实令人心有惧惮。
湘北老家屋后的菜园坡地,祖母种植了一块土的魔芋。它们披一身迷彩戎装,叶繁茎盛,一蔸一秆柄,挺立向上,桀骜不驯。我从未见到它们的花果模样,祖母说,魔芋要长四五年才会开花:待叶片褪尽后,根底抽出一枝独秀的“佛焰”花苞,开花时散发出“臭牡丹”的腐臭味。“臭牡丹”种子一旦粘上身,需用草把火苗贴着衣服烫烧,方可祛除。魔芋种子虽已被采花的蜂蝶吸吮掉臭源,但多数不会萌发,没什么实用价值,我们只取其根部块茎,繁殖或加工制作美食。
食魔芋,在我国已有两千余年历史。据晋代左思的《蜀都赋》记载:“云蒟蒻其根白,以汁煮即成冻,以苦酒淹食,蜀人珍之。”识字颇多的祖母,知古名“蒟蒻”的中药,即是魔芋。磨出白汁熬煮成冰冻块,便是魔芋豆腐,不止四川人觉得它珍贵,东南西北四方人也很喜欢吃。不知那泡魔芋豆腐的苦酒,是不是苦楝子酿的酒?祖母没有给我尝试。
魔芋七八月间成熟,也是村人冒着酷热“双抢”劳作、易中暑上火的时节。常年操持一日三餐的祖母,会应着季候到菜园坡地收获一篮魔芋,提着篮系在门前挑水码头晃荡洗净,先选择几颗挖破损的魔芋,刮去褐色薄外皮,将凉薯般白润扁圆的魔芋肉,在内壁凿有凹沟的瓦钵里摩擦,磨出豆浆汁,掺和着浸了草木灰的黑水,倒入沸腾的大铁锅,一边调节火候一边用锅铲搅拌。流淌的汁液不久便化作一锅凝结的冰冻块,明亮剔透的草灰色,软颤颤滑溜溜的。轻刀划拉成条块,加酸菜添剁椒素炒,开胃下饭。形似凉粉又如豆腐,味儿却比凉粉更显筋道、比豆腐更具韧性嚼劲。
长在阴暗潮湿松厚土壤里的魔芋,不攀附不缠绕,潜藏着谦卑的智慧。它们安心抱守母本底盘,繁衍生息,把防身武器隐匿在根基的块茎汁液里,拒绝莽撞者唐突造访。
幼时曾与两个表妹一起,误食过鲜魔芋而中毒。目睹祖母将凉薯藤茎绑黄麻秆上,我沿着黄麻秆挖出球状泥坨,剥皮后吃到了白又甜的嫩凉薯。于是兴冲冲带着刚从城里来的表妹,顺着魔芋秆,偷挖了一蔸大魔芋,削皮后,躲在屋角每人咬它一口白肉,咀嚼未及吞咽,三人顷刻张嘴吐舌叫喊“麻!麻!”生魔芋味至今刻骨铭心:不全是麻,还很涩很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刺舌头、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割喉……
两个姑姑听到我们仨“麻麻”呼救,赶紧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地上留有牙印的白魔芋,立即给两个表妹洗口喂糖,同时还不忘瞪眼责备大一点的我是“饿痨鬼投胎”。原本我就难受得直想哭,因我妈当时不在身边而忍着没有哭,这下眼泪终于不争气了,哗啦啦往外流。
迷蒙的眼前,我看见祖母从手摇井边朝我跑来,舀了一瓢清凉水,她没有责备我,只责备了年轻的姑姑不该骂我:“手心手背都是肉”。祖母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我闭眼把嘴鼻浸进瓢内吸水吐水,反复几次,我含着祖母给的姜糖片,慢慢地,疼痛和悲伤一齐缓解过来。
时隔经年,每当我遭遇伤痛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对比那次吃了生魔芋的感受,便又魔幻般地自愈并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