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22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董上德连续两周在香山书院开讲“遇见先贤——岭南大儒黄佐”的系列课程，与一众良师贤友共同探幽黄佐藏于诗文中的精神图谱。

　　文字：本报记者 闫莹莹

　　图源：香山书院公众号

　　●文脉钩沉

　　在散文中释放的真我性情与士人风骨

　　在董上德教授的学术视野中，黄佐的散文与其所展现的士人精神，绝非明代中期文人思潮的平庸回响，他幼承庭训而学识渊博，笔底春秋既能洞见历史也能烛照当下，不仅有文士风骨更是胸有沟壑，当时人陷入“文必秦汉”、八股文风的窠臼时，黄佐独持清醒，在自己的笔底构建起一座贯通经史、直面现实的文字殿堂。

　　黄佐的散文，不仅是他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他对时代风云变化的敏锐捕捉。他执笔写世间百态，剖析、针砭时弊，展现出一位士人应有的担当与风骨。董上德教授用八个字概括了他的散文文风“畅所欲言，不善空谈”，他始终与心学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守护着自己独立的精神家园。

　　讲座中，董上德教授赏析了《仁山书院记》《上杨石淙书》《真我说》《孤忠祠记》四篇散文，让我们得以管窥这位大儒“复古而不泥古”的创作观与士人精神世界。黄佐的作品不仅反映了个人心性，也折射出时代的印记。

　　他的《仁山书院记》不仅描绘了书院的自然环境和建设过程，更强调了书院的教育宗旨和社会责任。这种情感和理念在他的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展现了他作为一位士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上杨石淙书》中，黄佐对正德皇帝的巡游行为进行了批评，呼吁皇帝应与大臣们共同商讨国家大事，体现了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在《真我说》中，黄佐提出“身外之物空空然，方寸之中炯炯然”的观点，强调人应保持内心的纯净和真实。这种对个人心性的关注，使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思想性。在《孤忠祠记》的创作中，黄佐展现出史家般的敏锐眼光。他通过家族记忆与地方志的互证，将建文旧臣王度的忠烈事迹从历史尘埃中打捞出来，以“春秋笔法”书写对永乐夺嫡的隐痛。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仁山书院记》这篇文章里，我们看到了黄佐的“仁山”情结，那来自他的精神原乡。“仁山”是黄佐家族在香山的落脚地，他的祖父黄瑜即出生在仁山下的仁厚坊。虽然后来黄瑜定居到了广州，他的后代仍以香山人自居。作为香山文脉的延续，仁山书院承载黄佐家族的地缘认同，文中的“灵境”之赞，更写出了他对香山文化基因的溯源与自豪。

　　●诗性观照

　　俯仰低吟间是他的精神原乡

　　黄佐的诗歌既承载了儒家士大夫的家国忧思，又透露出对生命本真的诗性追寻。通过董上德教授的解读，我们得以窥见黄佐诗歌中深沉的历史意识与独特的艺术魅力。

　　黄佐的《崖山怀古》组诗是其家国情怀的酣畅展现。通过这组诗文，一位在古战场上踽踽独行、忧思怀古的士人形象跃然脑海。黄佐以南宋崖山海战的悲壮场景为切入点，借“乾坤正气”暗喻文天祥的民族气节，而“杨太后挥泪”的细节则将女性置于历史叙事的中心，形成对男性士大夫精神的补充。第四首“夺港犹思卷土来”更显深意：表面追忆元军南侵，实则影射明朝土木堡之变后的边防危机。这种历史复调书写，使诗歌成为跨越时空的政治寓言，折射出诗人对明廷腐败的深切忧虑。

　　对政治的隐微描写也常出现在黄佐的诗文中。在《暮春醉游》中的一句“浩浩放歌明月矶”，我们或可窥见黄佐的士人精神。董上德教授解析“明月矶”原为明朝建文年间刑部左侍郎胡子昭的埋葬地。建文四年（1402）九月，在靖难之役中，胡子昭因拒不降于朱棣被杀。彼时，黄佐正离开官场、回乡办学著书，而他的人生选择，恰来自黄氏家族“不食周粟”的政治立场。黄佐父亲黄畿在跟少年黄佐交谈时屡次表达对建文帝身边忠烈之士的崇敬之情，黄佐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自幼受教于此的黄佐时常表达出对建文帝旧臣忠烈气节的赞赏，而这何尝不是对当时永乐政权的精神疏离。

　　黄佐的诗歌既是个人生命的注脚，也是时代精神的镜像。他不仅为明代诗坛注入清流，更为后世留下了理解岭南士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文本。在珠江的潮起潮落间，黄佐用笔墨完成了一场静默的文学革命。他既未加入复古派的喧嚣合唱，也不曾标榜革新旗号，却在程朱理学的框架内开辟出个性表达的空间，在八股格式中注入现实关怀的血液。他的散文与诗歌，如岭南榕树的根须，深扎传统土壤，却向现代性悄然伸展，在漫长的时光隧道中，为今日的我们搭建起一座连接古今的精神桥梁。

　　在下两期的“遇见先贤——岭南大儒黄佐”系列课程中，我们将再次走近黄佐，熟悉他的“朋友圈”，看看《黄佐心目中的“广州人物”》，还将提及他的“名场面”《黄佐的理学及其与王阳明交往的意义》，敬请期待。

　　大课堂小笔记

　　◎黄佐的散文

　　明初文风注重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统一，对后世文人追求文章深度与广度具有启示意义。明中期，心学兴起，强调心性本善、个体感悟，对文人思想产生深远影响，促使他们追求个性表达与情感抒发，推动了散文风格的转变。

　　黄佐的文章涵盖了游记、书信、序跋、政论等多种文体，每种文体都展现出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和艺术魅力。他的散文题材广泛，从历史典故到现实生活，从自然景观到人文情感，无不涉猎。这种广泛的题材选择，使得他的散文内容丰富多彩，充满生活气息。风格多变，时而清新自然，时而庄重典雅，时而幽默诙谐。他能根据内容需要灵活调整风格，使文章更加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黄佐在散文结构上敢于创新，打破传统框架，采用多种结构形式，如并列式、递进式、对比式等，使文章层次分明，逻辑清晰。

　　◎黄佐的诗歌

　　古代诗歌发展史上，于明代而言，前有唐宋佳篇，珠玉传世；后有清代诗篇，名家辈出，明代诗歌似乎显得有些沉寂。黄佐的诗作，或沉郁顿挫，或寄寓深情，或轻快风趣，意态不一，笔法多样，却也自成一家，可读可赏，耐人寻味。

　　黄佐的诗歌往往有感而发，每一首诗都蕴含着他对人生、自然和社会的深沉思考。他的诗作中不乏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对宇宙奥秘的遐想，以及对社会现象的深刻剖析。这些深沉凝思使得他的诗歌具有哲理性和启示性，引人深思。

　　黄佐的诗歌中，家国情怀表现得尤为浓烈。他以笔为剑，抒发对国家的忧虑与热爱，如《忧国》一诗中，通过对时局的深刻剖析，展现了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诗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仅是个人的忧虑，更是对民族未来的殷切期望，这种家国情怀使他的诗歌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

　　黄佐在诗歌创作中，巧妙地将“格物”与“机趣”相结合，既追求对事物的精细描绘，又注重诗歌的趣味性和灵动性。他的诗作往往能在严谨的逻辑与生动的意象之间找到平衡，使得诗歌既有学术的深度，又不失艺术的魅力，展现了其独特的文学追求。

　　课后提问

　　◎中山日报：黄佐作为明代岭南文化的集大成者，其著述涵盖理学、史学、方志学等多个领域，但散文诗歌研究长期被忽视。您为何选择聚焦其散文诗歌创作？

　　其散文对理解他的理学思想与文学观有何独特作用？是否认为这是重新评估其文学地位的关键？

　　●董上德：提及黄佐的成就，过去的确多聚焦于他的方志学著作，这是客观事实。但是，不够全面。黄佐有深厚的家学，祖父和父亲都是学识渊博的读书人，他幼承庭训，又聪明好学，有很好的经学根底和文学素养。他的治学特点是经史结合，文史互通，理学思考和文学观察常常难分彼此，相互交织和融合。所以，聚焦他的散文和诗歌，也是全面研究黄佐的重要途径。而他的散文和诗歌，的确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难得的一手资料，不做研读，就太可惜了。况且，他的诗文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纯粹从欣赏的角度来读，也会获益良多，这也是我特意介绍给广大读者的原因。

　　◎中山日报：黄佐的散文不仅是明代岭南文学的瑰宝，更是理学思想、史学精神与文学审美的交汇点，当中如何体现对岭南文化的自信与认同？黄佐的散文既有其理学思想也兼具文学审美，这种“文以载道”的传统对当代创作者如何处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关系有何参考？

　　●董上德：黄佐对岭南文化有独到而精辟的见解。他深知岭南文化的复合性，即复合着岭南本土的文化资源和中原文化的深刻影响，二者不可分割，形成其区别于别的地域文化的自身特色，即具有区别于齐鲁文化、江南文化、巴蜀文化等地域文化的特质。他的《广州人物传》，将本土的文化人物和岭外入粤的文化精英都视为“广州人物”，可以知道他的文化视野是开阔的，通达的，辩证的。他是在明代正德年间提出的观点，非常了不起。岭南人的文化自信，是基于兼容并包的心态和尊重多元文化因素的意识。黄佐的观点揭示出岭南人的文化密码，对于理解岭南文化的特点，理解大湾区的文化认同，均有现实意义。这也是我们今天推荐阅读黄佐作品的一个着眼点。

　　◎中山日报：我们在阅读古代先贤的散文创作中还存在着一些门槛，如果对先贤散文作品感兴趣，是否能列一些循序渐进的阅读书单，方便我们进一步了解明清时代散文家的传世之作？

　　●董上德：所谓“门槛”，大概指当今读者的文言文语感有所欠缺，以及对古代的生活形态了解不足。具体到明清文学部分，培养文言文语感，不妨选读《聊斋志异》的名篇，或者熟读半文半白的《三国演义》，在此基础上，选读《古文观止》里的宋代、明代散文部分，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可以培养文言文语感。此外，借助工具书如《简明国学常识辞典》等，或者选读明清通俗小说如《醒世姻缘传》《红楼梦》等，多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形态。这对于理解明清散文所反映或折射出来的社会剪影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