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1年开始调研写作《大国空村》至今，从湖北江汉平原到广东珠三角，程明盛的田野调查持续了15年，与乡村撞了个满怀。

　　这次为什么是冲口？多年持续书写乡村的动力来自哪里？作为“外来者”，如何叩开乡村文化大门？在长期的调研中，他对乡村发展有哪些思考？古村落应该怎样保护、活化利用？……带着这些疑问，本报记者于2月27日对程明盛进行了专访。

　　本报记者 黄启艳

　　冲口村有独特的文化底蕴

　　●记者：您这次为什么选择写冲口村？您觉得它有什么独特性？

　　◎程明盛：冲口村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村，但留在志书里的记载却不多，这激起了我探究的愿望。

　　首先，冲口村是孙中山祖居村，孙中山先祖迁居中山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冲口度过的，但这方面的历史记录和遗迹很少。

　　其次，冲口村一姓独大，世居居民主要为梁姓，冲口自然村梁姓人口占90%。而梁姓是中山第一大姓。梁氏族人先后修建了大小宗祠24座，宗祠文化保留较好，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村落，具有研究的价值。

　　同时，冲口人有崇文尚武、尊师重教的传统，村里出了很多名人，走出过举人黎诚、武进士梁廷标、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梁栋材等，这在中国乡村中非常具有代表性。

　　这么有文化底蕴的村庄，因为文化挖掘不够而面孔模糊，我觉得很可惜，我做的工作是拂去覆在表面的尘埃，让它露出本来的面目，让读者从一个岭南古村落六七百年的历史里，看到一个族群的自我认同和家国情怀，读懂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记者：和之前调研过的其他村相比，您这次调研冲口有什么不同感受？

　　◎程明盛：老托尔斯泰说：写你的村庄，你就写了世界。《大国空村》写的是自己的家乡，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更多书写大时代的命运起伏和乡村变迁。

　　书写崖口、白企、冲口，是在写别人的村庄，缺少浓烈的个人情感，缺少熟悉的人和事，需要走进别人的工作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深度挖掘。这有一个进入的过程，需要信任。幸运的是，真诚是打开信任之门的金钥匙，往往一扇门打开，后面的门渐次打开，这是乡土调查、田野调查的魅力。

　　刚采访冲口时，确实感觉难度相对大一些。作为外来探究者，深入一姓独大的村庄调研，首先要建立信任，这需要时间，需要一些耐心。

　　在历史空间找到现实入口

　　●记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冲口村显得较为陌生，您是怎么展开调研的？

　　◎程明盛：纪实文学作品不同于志书，没有固定的格式和套路，不是资料的堆砌，而是文化的挖掘，我把这项工作形容为“文化挖井”，要在有水的地方深挖，不能无中生有。因此，村庄调查的第一步，是先发现这个村庄的文化特质。

　　我前期进行了大量的阅读和资料收集，确定了基本的写作框架。之后，在调研过程中不断发现村庄。村庄的调研和写作，很多时候是在寻找现实入口，进而打开一个地方的历史书页。这需要走到生活层面，每碰到一个主题，就尽量找到相关当事人，深入下去，顺藤摸瓜，让很多细节和故事呈现出来，不断丰富自己对村庄的认知。

　　例如我在村民梁浩贤家电视柜上看到一张1992年首钢人迎接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视察的照片，照片上时任首钢副总经理梁张翼是梁浩贤的堂叔。冲口为什么走出了“首钢之家”？我一路追寻下去，借赴京学习的机会，受托与梁张翼的女儿梁如茜一同前往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拜祭，走进了这个家庭的情感深处。

　　在墓园里，我感受到了女儿对逝去父母的深情思念，并了解到一个家庭参与国家重点项目建设、与国家钢铁产业共成长的故事，更有梁家几代人对冲口村的牵挂和思念。这些是资料上感受不到的。还有我采访到参与中国一汽、二汽开拓的梁浩彬家庭，这些之前都没人知道，如果没有深入挖掘，只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些有细节和情感的故事更真实、更有温度。在村庄细部，透过冰山一角，看到一个族群的心灵史，这让人着迷。

　　文化能唤醒游子乡情

　　●记者：采访冲口村的过程中，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人物或者故事？

　　◎程明盛：冲口的村民朴实、善良，调研中，很多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采访叶问首个私家授课弟子、“实践咏春”始创者梁绍鸿，一开始我想通过村干部、村民联系他，发现他们平时交流很少，很难联系上，后来我通过朋友联系梁绍鸿，跟记者一道去珠海实践咏春拳馆找到他。

　　让我意外的是，联系上梁绍鸿之后，他对家乡的情感浓度一下子就升上来了。他专门回冲口寻根、祭祖、修缮祖屋，带着“洋徒弟”回梁氏宗祠习武，还计划在家乡推出展馆，进一步弘扬咏春文化。梁绍鸿在冲口寻找祖辈的足迹，弄清了家族谱系，多年潜藏在心底的乡情被唤醒了，我能感受到这种喜悦之情。这正说明文化的凝聚力，当我们把乡村文化层面、精神层面的东西挖掘出来，会让人产生很多情感共鸣，汇聚更多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共识和力量，这种合力会进一步推动乡村振兴。

　　在我看来，出书只是结果，效应是在调研过程中显现的。

　　●记者：写作过程中，有没有一些遗憾？

　　◎程明盛：也有一些遗憾的事。例如美籍华人病理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梁栋材致力于为祖国人才培养，并在家乡设立以父亲名字命名的奖学金资助家乡学子。但是他去世后，村里联系不上他的后人。还有“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的得力助手梁和是冲口人，但经多方努力无法找到他的详细信息。

　　和乡村“断联”，这是一种遗憾，就像我看到有些回村寻根的人，在村子里兜兜转转，找不到自家的老宅和亲友。在我看来，记录就是一种抢救式传承。乡村调查也有难以抵达的领域，这种遗憾，也是乡村调查的拓展空间。

　　●记者：从这本书可以看出您进行了大量的资料收集和人物采访，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仍保持了高效产出，请问您是如何做到的？

　　◎程明盛：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我周末和假期都在调研，晚上整理素材、阅读、思考。时间不够用，就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

　　村庄因文化挖掘而独特

　　●记者：十多年来，您一直把视角放在乡村，支撑您关注乡村题材的动力是什么？

　　◎程明盛：调研写作《大国空村》，源于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背景下家园消逝的恐慌。2011年返乡，从村口到村中央一段2分半钟的行车视频里，没有出现一个人影。从此，我开始寻找乡村和乡亲，写作《大国空村》。调研写作期间，跟村里乡贤一道发动捐款，修通通户路和行政村道路，后来村子获得省市扶持，建成“湖北省美丽乡村”示范村。

　　调研开始，自己就在思考乡村的命运，希望为乡村做点什么。后来在工作生活的珠三角看到，乡村面临的问题是共通的，长期对外输出人才，乡村建设一定程度上依靠乡情反哺、乡贤反哺，需要唤起人们的乡情。对于书写者来说，这是乡村的一场文学救赎。

　　●记者：如何让您笔下的每个村庄不一样？

　　◎程明盛：村庄走过的时代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生际遇和时机把握，造就了迥然不同的命运轨迹，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村庄都是独特的。那种“千村一面”的感觉，是因为没有走进村庄“心脏”，看到的只是芸芸众生。书写者要做的是在共性中找到每个村庄的个性。

　　●记者：您觉得书写乡村的价值在哪里？在您看来所有村庄都值得书写吗？

　　◎程明盛：中国的乡村太多，同名乡村不少。广东省自然村落历史人文普查结果显示，广东有628个新村、446个田心、248个大塘、235个黄屋，如此高的重名率，意味着这些自然村辨识度相对较低，很难被外人记住。

　　如果没有深度文化挖掘，许多村庄难以从众多村庄中脱颖而出，而乡村调研写作传播，能够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村庄都值得书写，只是囿于调研写作传播能力，只有部分村庄成为幸运者。

　　探索文化赋能乡村振兴现实路径

　　●记者：从您这几年深度关注、采写村庄的经历和思考看，您觉得应该怎样挖掘、保护、活化利用乡村文化？

　　◎程明盛：我们走进村庄，看到的是一座座房子，而文化挖掘是把房子里人的鲜活故事和情感、情怀挖掘出来，这样挖掘出来的精神财富是可以感染人和启发人的。不管是名人还是普通人，只要我们肯下功夫，都可以挖掘到精神层面的价值，它们是能够启发人、引起情感共鸣的。

　　在“无视频不传播”的当下，静态的文字描述，难以满足人们的感官需求和情感需求，传播手段需要与时俱进，调研可以辅以图片、视频、音频传播，借助互联网，更快、更广传播。

　　调研书写是一个过程，书是最后的结晶，是可以留给历史的。从现实层面讲，乡村需要经由文化挖掘，凝聚乡情，聚合成乡村文化振兴、乡村振兴的力量，推动“百千万工程”。

　　●记者：您觉得文化如何赋能乡村振兴和“百千万工程”？

　　◎程明盛：可以按照这样的现实路径：媒体人和文化人深度挖掘乡村文化资源，发现亮点，经由更多媒体传播形成品牌效应，凝聚乡情，汇聚乡村振兴元素，吸引游客，同时吸引乡贤返乡，吸引资本。

　　在文化层面发现乡村的美，经过精心雕琢，让乡村释放出独特的文化魅力，并提供各种现实的场景，推动农文旅产业发展。像崖口村，经过文化挖掘，释放了乡村文化魅力和经济活力，观光的游客和创业者两股力量合流，营造了乡村振兴的良好氛围。该村一年吸引游客约600万人次，2025年春节假期日均游客超过10万人次。白企村因贴上了“厨师村”文化标签，节假日慕名前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作为文化工作者，我们的调研和发掘不是简单地写作，而是希望能够帮助一些村探索发展思路，形成经验，启发更多村庄去探索文化赋能路径。在调研过程中，我总感觉一个人的力量非常单薄，希望更多人觉醒，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参与，形成文化赋能乡村振兴的强大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