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本报记者 文波

　　得知特教班“星澜班”就设在孩子班级隔壁，几个情绪激动的一年级家长联名投诉，想把这群特殊的孩子“赶出学校”。他们担心这些特殊的孩子具有攻击性，也担心自己的孩子模仿所谓的“不正常行为”变得古怪。

　　这是中山市古镇镇曹三小学2024年9月开学前夜经历的一次“开学危机”。学校党支部副书记罗青和同事们顶住压力，逐一打电话给家长解释，苦口婆心地讲述了融合教育对普通孩子的好处，还有学校开设“特教班”的决心。

　　第一学年临近结束，罗青说，现在学校里的师生家长对这群可爱的孩子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毕业班学生给“星澜班”的孩子写感谢信。

　　“去年，中山市在12个镇街普通学校首设13个特教班，97名特殊孩子因此实现了就近入读。”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党委书记卢超文6月18日受访时说，“经过近一年的融合，我们更坚信消弭偏见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双向‘看见’。这是一种双赢。”

　　打消顾虑

　　罗青心里也曾犯怵——他去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开会时，一名孩子突然闯进会议室，关掉电脑。但他后来去特殊学生家家访，看到家长讲起孩子确诊、四处求医、艰难求学时落泪的情形，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办好特教班，不辜负家长们的信任。

　　面对家长的联名投诉，罗青主动邀请情绪最为激烈的几位家长过来观摩“星澜班”学生上课，还让他们来学校陪餐时和特殊孩子一起吃饭。学校还通过开学典礼宣讲、板报宣传、主题班会、联谊活动，让普通班的孩子家长多与特教班孩子接触。这样的“双向看见”逐渐打消家长们的顾虑。今年有位普通孩子的家长找到他，询问新学年的特教班如何报名，“想推荐亲戚的孩子转学过来。”

　　6月11日上午，记者来到“星斓班”。6名身穿校服的孩子正在上生活数学课。这节课的学习任务是“辨别高矮”。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刘英楠在课桌上摆放三块不同高度的积木，让孩子们上来指出哪块最高，哪块最矮。

　　班上最高的小可由妈妈陪同，上了讲台。老师和她一同蹲下来用同一视觉一起观察。小可花了十几秒时间，指对了。“大家给她掌声。”老师话音刚落，班上就响起整齐的掌声——这是音乐课的一个二三拍子，孩子们边拍手边整齐说：“棒棒，非常棒！”随后，老师又在黑板左侧小可名字旁边贴上了一枚“大拇指”贴纸，这时小可脸上充满自信。

　　妈妈苏女士谈及小可就读特教班这一年的改变，连说“感激”。

　　小可今年10岁，6个月大时查出脑部松果体有囊肿，智力、肢体和语言功能发育都受影响。从晴天霹雳到接纳现实，苏女士的愿望是让孩子能自理，不成为家庭的牵绊。

　　过去像小可这样的特殊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残联和教育部门会根据孩子能力不同，分别安置在特殊教育学校、随班就读或送教上门。“没有特教班，我们去特校又不方便，只能有限度地参与随班就读，进步很慢很慢。”

　　这一年，小可会自己起床穿衣服准备上学，主动跟老师挥手打招呼，回家吃完饭会把碗放到洗碗池里，还尝试自己穿衣服，愿意拿笔写字画画。她曾经特别喜欢用手触碰陌生人，苏女士每次都跟别人道歉解释。现在小可会用左手拉住右手控制住自己。这些进步让苏女士感到越来越有信心。

　　刘英楠更愿意称孩子们为“特需学生”：有的孩子视力不好，就准备大字板书和直观图片；有的孩子不喜欢肢体接触，就尊重他们的边界感……在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党建结对”帮助下，刘楠学会用学生能理解的方法沟通。她带领孩子参加校园各类大赛，虽然每次赛前要一遍遍教孩子遵守会场纪律，但看到他们站在学校舞台上时，她觉得再累也值得：“他们需要被看见的机会，被看见就是一种肯定。”

　　一年实践下来，罗青也有了信心。新学年，学校将再办一个特教班，师资力量也已经储备好。

　　静待花开

　　中山市三乡镇鸦岗小学校长简艳走进一（9）班时，孩子们正在上课。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的小颜，看见她便露出笑容：“校长好”。简艳伸出手，和她轻轻击了个掌。小裕举手发言，先把椅子轻轻推进课桌，才走上讲台。他比划着指出答案，老师一边夸奖他，一边和他击了个掌。小裕笑容满面回到座位，轻轻拉开凳子坐下。

　　在卢超文那，简艳曾是个“后进生”，对特教班的办学任务倍感头痛和压力。简艳承认，最初可能是比较被动去做，把困难想得很大，可后来一点点发现了惊喜，现在收获满满的喜悦。“我们看到人群的多样化，启发我们育人也要多样化。”学校开展集体活动时，师生们常常看见她拉着一（9）班孩子们的手入场。

　　为了接纳这群孩子，学校做了充分的预案，设立3个资源课室，配备3名有特教经验的教师，让有13年教学经验的德育副主任冼杰毅牵头管理工作。刚入学时，孩子们的行为还是出乎意料。小颜刚入学时，上课坐不住，不高兴时，就一把抓过老师的眼镜甩出去，对简艳也不例外。大多数孩子不与人交流，你看他时，他看别处。

　　老师们给每个孩子们制订个性化的“小目标”，涵盖课堂纪律、自理能力、好习惯养成、兴趣爱好等。正是老师们坚持“小步子”无数遍地教，学生“多循环”无数遍地练。开学一个月后，小颜上课不再乱走，现在也不再抓掉别人的眼镜。小裕养成了许多好习惯，篮球成了他的特长，这个学期他捧回中山市特殊奥林匹克篮球比赛第二名的奖状，笑开了花。

　　“静待花开，这是孩子们教会我的。”冼杰毅说。开学约两个月，校园组织消防演习。起初，他担心孩子听到警报不会跑，更担心孩子们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会不会因害怕有过激行为。后来，他看到孩子们自发和其他孩子一起完成了演习，还一起排队参观了消防车。他开始明白教育的多样性，在普通班教学时，面对“学不会”的孩子，更懂得耐心去找他们的接受点。

　　这一学期，学校里党员干部带头，老师们轮着来一（9）班充当助教。一位年轻老师分享说：体验完回到班里，他觉得孩子做不到，是可以接受和原谅的。简艳说，学校里年轻老师占比高，当他们看到特殊教育的包容，当他们看见孩子们的努力，会有感触。“当你看到每一个生命都在努力活着，当你看到每一个人都在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我们会更宽容，心里会更柔软，这些最终会回馈到老师们的教育生涯。”

　　普通班的家长和孩子也参与进来，和小弟弟小妹妹一起做活动。家委会的代琳婷和就读五年级的儿子锦霖到一（9）班教弟弟妹妹们做馒头。代琳婷说：“孩子们吃上自己做的馒头，好开心，他们很单纯很治愈。大家应该多了解他们。”锦霖说，他们不是想象中那种奇怪的孩子，其实他们也很善良可爱。

　　今年5月29日，由广东省教育研究院主办的2025年广东省融合教育（普校特教班建设专题）交流活动选在中山市三乡镇鸦岗小学举行。简艳说起孩子们面对陌生人听课参观时大方的表现，脸上充满自豪。

　　跳出特校

　　“这可是家长们投出的‘信任票’。”卢超文边说边拿出一组数据，印证这场融合教育试点的“首战告捷”——去年我市对有适龄特殊孩子家庭进行摸底，仅30个家庭首选普通学校特教班就读，今年已有159个家庭首选普通学校特教班。

　　卢超文在普通学校从教多年，来到特殊教育学校后，越发意识到普特融合教育的紧迫。“中山的特殊孩子是不是比例不多，怎么在街上很少看到他们？”一位教育同行的疑问刺痛了他的心。他心疼，因为许多特殊孩子在特殊教育学校上学时性格开朗、会做力所能及的事，可毕业后却不敢走出家门，性格越来越封闭。

　　“特殊教育要跳出特校，要‘双向看见’，孩子们能看见社会，社会上的人能看见孩子。如果不被‘看见’，又何谈被理解和包容？”这几年卢超文一直推动让中山市民了解这个群体。中山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位于市中心的石岐职中旧址，开始办学后拆除了原来高耸的围墙，通过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让更多市民看见了这个群体的独特光芒与别样精彩。学校还曾组织600多个学生去普通电影院看电影，组织学生去博物馆、图书馆、漫画馆……市漫画馆的工作人员跟老师说，“原来特殊孩子不是我想象中这样，你们的孩子也很有礼貌。”

　　在普通学校建设特教班也是在“双向看见”的理念下推进。

　　首批试水学校刚开始有“畏难情绪”，这也在卢超文意料之中。因为对普通学校而言，这是“从0到1”，要从头积累特殊教育经验，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中山市特殊教育指导中心）在入校及家访调研基础上，建立了以学校党委为统筹指挥部、12个党支部“一对一”“点对点”指导12个镇街的“送教”模式。有特教经验的特校老师俯下身子送示范课上门、手把手指导处理学生情绪，24小时线上答疑……在教学工作走上正轨后，又指导特教班老师参加中山市特殊教育教师的能力大赛，让普校特教班的老师们有了更高的展示舞台，教学成长规划。

　　今年9月，又一批普通学校将新增特教班，去年已经开班的多个镇街也计划增开班级。前阵子，卢超文到一所学校为新的特教班选教室，他和普通学校的校长都选了正对校园大门的教室。这是校园的“门面”——当所有家长们来接送孩子时，就有机会看到特教班的孩子们出来活动，“看得多了，才能了解他们。”

　　这是卢超文的初衷，也是融合教育的真谛。

　　专访

　　特教班没有成为

　　校园“秘密花园”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邓猛充分肯定中山融合教育成效

　　华东师范大学融合教育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邓猛教授长期指导中山市特殊教育的发展。前不久他再一次来到中山，对中山市特教班建设所取得的成绩“点赞”。

　　●特教班的温馨细节让人触动

　　“让我感动的是，中山特教班没有成为校园里的‘秘密花园’。位置大部分设在校园的一楼，和普通的班级没有物理的阻隔，也没有人心的围墙。这说明，中山的教育工作者对融合教育理念的理解是深刻的、准确的。”邓猛谈说。

　　他表示，纵观国际国内特殊教育的发展历程，融合教育是特殊教育发展目标。一个特殊儿童越早接受专业干预、接受融合教育，就越有可能获得工作、回归社会，实现人生价值，推动社会文明发展和进步。“几乎没有一个特殊孩子的家长不希望孩子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坐在同一个教室学习、玩耍。如果在受教育阶段就有很好的融合与参与，他今后找工作、生活、社交等方面要容易得多。”

　　事实上，融合教育不只有利于特殊儿童的成长和发展，也有利于所有人的全面发展。邓猛表示，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口老龄化加剧，目前全社会的致残风险在增加。“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残疾人，或因为年老、疾病、意外等多种原因成为残疾人。学会如何与残疾人相处，实际上是学习如何应对多变的人生、实现更包容的发展。”

　　然而从全国范围来看，目前推进融合教育仍面临许多困难。首先的阻碍来自“刻板印象”，人们对残疾人的歧视和污名化无处不在。普通孩子家长认为，孤独症、多动症孩子出现在一个班级或一所学校里，他们的孩子受教育的环境受到干扰。其次是硬件软件配备上，普通学校要有特殊教育师资力量和资源教室等专业支持，来满足特殊学生的个性化需要。“中山在推进特教班建设过程中，功夫做在了前面。正是融合教育理念的深入人心，推进才能如此顺利。”

　　●找到融合教育的“金钥匙”

　　邓猛教授长期指导中山市特殊教育发展，对中山这座全国文明城市印象深刻。中山市委、市政府，教育主管部门长期以来对特殊教育给予了持续支持和投入，中山市民博爱包容的人文底色造就了特殊教育事业的高水平。

　　他说，中山市特殊教育长期坚持“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办好了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这里汇聚了全国知名高校毕业的特殊教育工作者，让特殊教育得到长足发展；另一方面较早地成立中山市特殊教育指导中心，巡回指导全市随班就读工作推动普特融合。“正是有了这些基础，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与普通学校的联系更加紧密，因此去年9月以来，中山市根据最新的人口发展特点，进一步完善特殊教育安置体系，推动普通学校的特教班建设也就比较一气呵成了。”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邓猛说，更值得肯定的是，中山市还找到了党建引领推动融合教育的“金钥匙”。通过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的12个在职党支部与13个特教班师资力量“点对点”结对，运用“党建+”力量推动业务提升，在融合教育的试炼场上淬炼党员教师的党性，践行教育初心。短短一年的时间，特教班教学水平已经赢得了广大家长的肯定。“中山市推动融合教育发展的经验，值得全国其他城市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