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马谏阻:
一场注定失败的道德坚守
讲座在一首明代杨慎的《临江仙》词句中开场。“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刘伟说渔夫樵夫本是隐于山林之人,为何在微醺之际总要谈论“古今多少事”?这种忍不住介入历史的冲动,正是理解中国隐士文化的关键。
而《伯夷列传》则要从孤竹国的让国故事讲起。这个商末小国中,国君偏爱幼子叔齐,欲传君位于他。长子伯夷认为违背父命是不孝,选择出逃;叔齐则认为若接受王位,便是陷父亲于不义,也追随兄长而去。两人离开故国,投奔以“善养老”闻名的周文王,却在文王去世后,迎面撞上武王挥师东伐的车队。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伯夷叔齐叩马谏阻。姜子牙虽赞其为“义人”,武王大军却终究东去。商纣覆灭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却“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临终悲歌“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这段故事在《史记》中仅占寥寥数语,却成为整部列传的楔子。刘伟指出,司马迁的用意远非记录史实那么简单。他选择伯夷叔齐作为七十列传之首,恰恰是因为这个故事浓缩了文明史上最深刻的道德困境:当现实政治完全背离道德理想时,个人该如何自处?而历史,又该如何评判?
■鲁迅的解构:
当道德遭遇世俗智慧
1935年,鲁迅在小说《采薇》中对伯夷叔齐的故事进行了解构。伯夷叔齐正为午餐的薇菜难得而庆幸,一个名叫阿金姐的婢女突然出现,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让“不食周粟”的道德根基轰然崩塌——山上的野菜,不也长在周王的土地上吗?
更辛辣的是阿金姐后来编造的母鹿传说:老天爷派鹿喂奶,叔齐却想杀鹿吃肉,鹿逃走后两人才真的饿死。这个民间传说将圣徒降格为贪嘴的愚人,而阿金姐那句“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更是将沉重的道德选择消解为一场轻佻的调侃。刘伟分析,鲁迅的矛头不仅指向伯夷叔齐道德理想的脆弱性,更刺向那些“看热闹”的围观者——他们总是以麻木的心态消解一切严肃性,无论是古代的忠臣义士,还是当下的革命烈士。
这种解构并非简单的否定,而是揭示了历史书写的复杂性:道德叙事在流传中如何被权力逻辑瓦解,又如何被庸众心态稀释。
■孔子的天平:
道德价值的独立尺度
面对同样的故事,孔子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刘伟梳理了《论语》中的五次提及:从“不念旧恶,怨是用希”的品格肯定,到将二人列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逸民之首,再到借子贡之问点出“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的核心——道德实践本身就是回报。
“孔子最有意味的对比在《季氏篇》。”刘伟引用道:“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有四千匹马的一代雄主,死后无人称颂;饿死的隐士,却名垂千古。这确立了独立于权力与财富之外的价值标尺。
刘伟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吴太伯世家》列为世家之首,正是延续孔子的逻辑。太伯为让位给贤弟季历,奔荆蛮而文身断发,孔子赞其“至德”。司马迁让这一“让国”故事超越辅佐武王灭商的姜子牙,成为历史叙事的起点。
■司马迁的追寻:
天道不公,历史何为?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评论中发出的困惑是刘伟解读的核心部分。“孔子讲天命,老子讲天道,但从未有人如此尖锐地质问:如果天道存在,为何善人饿死、恶人善终?为何‘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者终身逸乐,而‘择地而蹈之,行不由径’者遭遇祸灾?司马迁说他‘甚惑焉’。”
不过,伯夷、叔齐虽饿死,但终究是借助孔子之口被世人所知,而普通的隐士又如何呢?“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刘伟认为司马迁的逻辑是,既然天道无法给善人公正,那就由历史来完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中国人没有轮回转世,没有天堂地狱,但有一个东西可以让生命超越死亡,那就是青史留名。司马迁自己要做的,就是将那些“岩穴之士,趣舍有时”却“名堙灭而不称”的悲剧,通过历史书写改写命运。
这种历史观背后是司马迁个人的创伤体验。因李陵之祸遭受宫刑,他“肠一日而九回”,却选择忍辱著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刘伟指出,这不仅是个人生命的救赎,更是为整个文明建立道德记忆账户——那些生前未获善报的好人,在历史书写中获得补偿。
从甲骨卜辞到《春秋》《史记》,从官方实录到私家笔记,中国拥有一个连续三千年不曾中断的历史书写传统。刘伟认为这背后是一种文明信念:人可以通过历史获得不朽。这种历史意识,是中华文明区别于世界其他古文明的根本特质。
本报记者 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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