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老照片中，“大世界”的招牌历经岁月洗礼仍清晰可辨，成为判断年代特征的鲜明标识。曾经风靡广州大街小巷的爨宝体字，“兴字头，林字腰，大字下面架火烧”，源自云南古碑，经康有为等人传播至珠江一带，成为广州博物馆、永庆坊等众多地标的标志性字体。香港的字体文化更是独具特色，香港地铁专用的“铁宋”字，经过设计师对笔画平衡、勾提细节的反复打磨，成为兼具实用性与文化美感的城市符号。

　　规划设计师、城市书写者叶凯岚，十几年来走访国内传统建筑和景观，在砖瓦碑刻间寻找并积累了大量以文字为载体的人文记忆。12月21日，叶凯岚做客香山书院，在城市观察学视角下开启了一场关于中山传统建筑“字”里行间的探索。

　　■建筑景观“会说话”

　　“在中山，文字就藏在建筑的每一处肌理里。”叶凯岚表示，在建筑的门头匾额、屋脊灰塑、女儿墙、壁画，以及地界、墙界、路牌、标语等，都可见相应年代的文字。这些文字，最普遍的功能是传达信息、记录历史。

　　在东区，“大鳌溪学校”的题字表明了建筑功能，也留下了历史的印记；孙文路工人文化宫则别具匠心，除了匾额上的名称，屋顶瓦当也反复呈现“工人文化宫”相关字样，强化了建筑的文化标识。民国时期的中山教堂更是字体文化的宝库。屋墙下的奠基石不仅标明了教堂性质，更记录了建成年份，1928年、1933年等字样，都是清晰可鉴的历史佐证。而散落在街巷中的墙界石、老门牌，亦承载着行政区域划分、地名演变的记忆，“石岐市”“第三区”“第四区”等字样，见证了这座城市波澜起伏的变迁历程。

　　中山也有许多建筑由名人题字，如孙中山先生为南塘学校题写“朴诚勇毅”校训，宋庆龄题写“中山纪念中学”“中山纪念图书馆”，民国时期还有胡汉民、于右任，现代的启功、黄衍增等众多名家都曾为中山公共建筑题字。

　　名人题字可提升建筑知名度、串联历史。相传清朝年间，西山寺的住持曾向县内的文人学士征集“第一峰”三字横幅。有一天，进士曾望颜看到一位农夫肩挑两捆柴草，其形状恰似“第”“峰”两字，这激发了他的灵感。回家后，他磨墨铺纸，一气呵成，巧妙地将“一”字抬高，与“第”“峰”二字上端相平，使得整个字幅如同扁担挑起两捆柴草，既新颖又脱俗。布局独特的“西山第一峰”石匾穿越历史，仍存于西山公园，这个故事也因此流传至今。

　　总的来说，近代以前中山建筑景观中的文字多带有吉祥寓意，体现闲逸心态；近代以后则更具时代特色，包括热爱家乡教育、提倡文明世界等方面的标语。

　　■字里藏着“赤子情”

　　除了表明功能、传达信息等，建筑上的文字也常常寄托着屋主人或设计者的精神追求。光阴流转，这些词句或已斑驳甚至残损，但字里行间流淌的赤诚与风骨，仍令人感怀。

　　在叶凯岚的记录中，这种情感格外真挚。南朗后门街一栋建筑的女儿墙上，“座挹春风”四个大字充满诗意，让人忍不住想象屋主凭栏吹风的惬意场景；开发区神涌村的一栋建筑上则题“窗前门外冻风凉，水冻风凉夏日长”，字字透着沁人心脾的清澈；大环村一栋房屋的天花板上，一句“堪笑世人争寸土”将其遗世独立、不愿落入凡俗的精神境界表露无遗。还有一些屋主喜欢将古人诗词题刻在建筑上，如欧阳修的《远山》、苏轼的《赤壁赋》等都见于壁上。

　　中山是著名的侨乡，这些留有文字信息的建筑不少是当年的侨房。那些镌刻在砖瓦木石上的痕迹，是屋主倾注了心血与牵挂的念想，是他们跨越山海、留存乡愁的郑重寄托。今天，我们走近这些建筑，细细观察他们留下的“线索”，俨然与屋主进行一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窥见那个年代的历史风云和人物悲欢。

　　分享中，叶凯岚还特别提起了开发区西桠村的一栋建筑，墙壁“福禄寿全”四个大字旁边，屋主还特刻一段小字“留言”：“壁字如毁，祈勿抛弃，或送长流埋静土。”短短十余字，道尽屋主对壁刻的珍视。

　　遗憾的是，这样承载着侨乡记忆的建筑细节，并非每一处都被留存下来。2020年，叶凯岚在大环村田野调查时拍下一栋建筑檐下的题诗。“画幅比较大，长条形，是一首以福禄寿为开头的藏头诗。”叶凯岚介绍道。然而今年6月再去时，该建筑已被拆除，叶凯岚在现场捡了些建筑碎片权作留念。她遗憾地说道，“传统建筑留给我们的‘线索’正在慢慢消失，有些已经只能躺在相机里了。”

　　■人人都是城市文化书写者

　　在城市更新中，如何平衡文化保护与现代发展，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讲座中，叶凯岚老师以孙文西路改造为例，介绍了字体复原的实践过程。改造团队参照民国老照片，力求修旧如旧，将“匯豐公司”等老招牌的字体还原到街道景观中。针对老照片中“匯”字三点水位置存在的争议，叶凯岚认为，异体字是汉字演变的产物，复原时既要尊重历史原貌，也要以包容的心态看待文化的多元表达。

　　叶凯岚还特别关注了中山“写字者”的状态。比如太平路的代笔老先生，如今虽不再以写字谋生，却仍每日临帖练习；榄边村80岁的壁画师，6岁自学绘画，用桃胶调颜料、牛角作工具，70余年坚守热爱，其儿子更通过抖音直播卖春联，收获百万粉丝，让传统技艺在新媒体时代焕发新生。

　　“‘字’在中山这个课题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以成为城市文化的发现者和记录者。”在用大量脚力、眼力、脑力和笔力深耕城市的文字肌理后，叶凯岚更希望越来越多人参与其中。她表示，城市文化不仅存在于博物馆的展柜中，更藏在日常街巷的肌理里。无论是街头不起眼的老门牌，还是社区墙上的壁画题字，都是值得珍视的文化财富；无论是专业的设计师，还是普通市民，每一个热爱中山的人，都可以成为这场文化传承的参与者、见证者和书写者。

　　本报记者 谭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