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总说自己是个泥匠。这话若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或许会带有几分调侃,可这话是他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掌时说出的,便是一句沉甸甸的自白。三十八年光阴,足够让青丝染霜,让少年变作翁妪,却让他与泥土的羁绊愈发深沉——那些沾在衣褶里的红壤黄土,嵌进指甲缝的腐殖土,早已成为他生命的肌理。
在华南土壤科研的版图上,若说那些站在学术前沿的研究者是撑起南粤土壤研究大厦的梁柱,老梁便是深埋于地下的基石。他没有耀眼的头衔,没有洋洋洒洒的论文,更没有鲜花和让人仰慕的光环,却让每一块经他手的土壤标本都成了会说话的信物。当科研人员对着显微镜解读土壤的密码时,他们也许不会觉察,这些带着阳光温度与风雨印记的泥土,早已在老梁的掌心历经过最虔诚的洗礼。
●初遇:泥土里的第一声召唤
二十二岁那年盛夏,老梁跟着导师踏上了海南的红土地。蝉鸣撕扯着烈日,胶林在热浪中蒸腾,他握着铁锹的手第一次触碰到滚烫的红土壤。当两米见方的土坑逐渐成形,潮湿的砖红壤层理在艳阳下泛着耀眼的光泽,他累得快要瘫倒。导师说:“合格的土壤分类学家,要亲手挖上两百多个这样的坑,观察认识两百多个土种……”“天啊!”小梁心里叫苦:这对于他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望着这个散发着泥土鲜味的大土坑,额头的汗珠融入新翻的泥地上,心头同时溅起茫然与兴奋的波澜——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句叮嘱会成为贯穿他半生的注脚。
挖坑、嵌入木框、固定成型、精制标本,每个动作都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当第一块整段土壤标本被运回实验室,老梁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与泥土结下情缘。土块里蛰伏的蚯蚓突然探出头,在木框边缘留下湿润的痕迹,老梁盯着那串蜿蜒的印记,忽然觉得泥土不再是沉默的物质,而是承载着千万年时光的活物,每道纹理都是自然写下的诗行,而自己正是让这些诗行闪耀出别样华彩的行者。
●行走:用脚步丈量土地的年轮
此后的岁月里,老梁就真的把自己练就成了土地的行者。草帽、铁锹、水壶,加上那一双双磨穿鞋底的胶鞋,构成了老梁的标配,这简朴的行当是他行走“江湖”最忠实的伴侣。华南的山间沟壑,处处留着他的足迹:鼎湖山的晨雾里,他曾与野猪群对峙,背靠着树干握紧铁锹,听着野猪的低嚎在山谷间回荡;河源的雷雨中,炸雷劈开身旁两棵汤碗粗的大树,浓烈的焦糊味混着泥土的腥甜钻进鼻腔,他惶恐地蹲在泥坑里护着刚采的标本,任由雨水顺着下巴砸在胸前的工作牌上;五指山的密林中,山蚂蟥顺着裤脚爬满小腿,为求难取的稀有土壤标本,他竟忘却疼痛,直到当地人递来草药,才发现裤腿早已被血汗湿透。
最险的一次在梅州鸿图嶂,小车两轮间的大梁突然断裂。暮色四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梁霸王硬上弓,硬是用山藤将锄头柄绑在断裂处。方向盘在手中咯咯作响,悬崖边的碎石不断滚落,他盯着前方蜿蜒的山道,突然想起第一次挖坑时导师说的话:“土壤不会辜负真心待它的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摇晃的车厢里竟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雕琢:在泥土中看见时光的形状
从野外归来,老梁总是整天整夜待在工作室。面对着冷冷的泥土,他蹲成一尊泥塑,眼里却忽闪着兴奋的光,仿佛面前的不是土,而是一块块璞玉,只要精心雕刻,即成美玉。
长长的标本架上,红壤、黄壤、炭壤、紫壤、黑壤、水稻土、滨海盐土整齐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老梁戴着老花镜,握着特制的刀钩,蹲在地上,在土块上精雕细琢,仿佛考古学家在破译甲骨文。刀刃过处,腐殖质层的暗棕、淀积层的深黄、母质层的砖红渐次浮现,那些被风雨侵蚀的模糊边界,在他的刀下重新变得清晰如年轮。
有一次,他在粤北山区采回的标本里发现了碳化的稻壳。刻刀沿着稻壳边缘游走时,老梁忽然想起路过古村落时,村民递来的那碗黄糖水——清甜里带着泥土的厚重,像极了眼前这块穿越千年的土壤。他忽然明白,自己手中的刻刀不仅在雕琢标本,更是在连接过去与现在:千年前先民播下的稻种,百年前山洪冲刷的痕迹,都在这方寸土块中静静沉睡,等待被唤醒。
●年轮:泥土写下的生命史诗
六十岁生日那天,老梁拿出抽屉里一叠记录本默默计算:一万五千份点位标本,近五百个整段剖面。这些数字在报表上只是枯燥的阿拉伯字符,在他心里却是具象的南岭山川——每一份标本都对应着某个清晨的朝露,某次黄昏的归途,某双递来清水的粗糙手掌。当单位领导对他说“留用”时,他摸着新领的工作牌,牌面上的照片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伙,却依然能从眼底的光里,看见二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触碰到泥土时的炽热。
如今的老梁,依然会蹲在标本台前,用放大镜观察土壤颗粒的排列。用刀、针、钩、钳、锯在土上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土壤发育演进的纹理层次活脱脱被他勾勒出来,那一道道一波波土壤年轮,如日月山河,云蒸霞蔚。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老梁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落在土块上的光斑像跳动的音符。有人说他是土壤的雕刻家,他却摇头:“我只是泥土的传话人。”那些被他精心呵护的标本,终将在实验室里化作数据,在论文中变成论点。而他知道,真正的故事藏在每粒微尘里——是山风与泥土的蜜语,是阳光与岩层的缠绵,是千万年时光在大地上写下的情书。
当夕阳漫过标本室的窗棂时,老梁收拾好刀具,衣裤又沾上了新的土渍。他走出工作室,那几幢刚落成的科研大楼的外墙,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红土壤的光,他忽然想起导师那句伴随了他半生的话:“土壤是有记忆的,你对它多一分敬畏,它就多一分慷慨。”
老梁踩着满地的霞光回家,他每次望向连绵的云山,眼前就浮现出他曾涉足曾洒落过无数汗滴的南粤山脉,那些山里的土,那些原野的泥,那些刻进生命的土壤纹理,那些红、黄、灰、黑、褐、紫的泥土精灵们,此刻都化作了脚下朴实沉稳的土地——原来最动人的生命史诗,从来都写在默默耕耘的岁月里,藏在沾满泥渍的掌纹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