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不文明 最大分水岭是文字
从仓颉初创文字到甲骨古词承载先民智慧,从青铜铭文镌刻礼乐文明到简帛书卷传承思想火花,五千年华夏文明正因文字的诞生而拥有生生不息的根系。但关于中华文明的起源年限,学界乃至民间始终众说纷纭。在朱大可看来,这些争议的核心症结,在于对“文明”标准的认知偏差。
他认为,看见陶器、古鼎,并不等于找到了文明的证据,“文明有明确的核心标准,而文字正是文明与不文明的最大分水岭。”朱大可介绍,商朝中晚期盘庚西迁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爆发式地出现了上千个汉字,而且形成了可释读、能承载完整信息的系统文字,这是中国进入文明时代的标志。
朱大可还提到,传说中仓颉与沮诵带领团队创造文字,并非偶然之举,而是一场系统性的文明建构工程。文字的诞生绝非简单的符号刻画,像三星堆曾发现的类似文字的字符,因其无法串联成句、构成系统,只能算作“符号”,而非文字。也正是因为缺乏这一核心要素,三星堆虽是上古时期具有独特风貌的区域文化遗存,但尚未发展到“文明”阶段。
聚焦汉字的造字技术,朱大可将造字规则拆解为象形、会意、指事等阶段,也正是基于此,汉字实现了从具象符号升华为语言体系的关键技术突破。比如说“日”与“月”组合成“明”,看似简单的叠加,却催生了全新的意义,这与青铜冶炼中加入锡、铅提升硬度的原理如出一辙。由此,朱大可提出一个颇具颠覆性的观点:包括会意字在内的诸多造字技术,与青铜、小麦、战车等元素一样,都是欧亚大草原及西亚地区通过贸易与迁徙传入中华大地,最终与本土文化融合,促成了汉字的“爆发式生长”。
这种文化融合催生文明飞跃的逻辑,在朱大可对文字价值的解读中进一步深化。他认为,文字的本质是信息的载体与传承工具。在文字出现前,经验与智慧仅能通过口耳相传,局限于个体与短暂的时空;而文字的诞生,让信息突破了个体与时间的束缚,转化为集体可共享、可传承的文明财富。“从商晚期到周、先秦再到汉,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大步跨越,成为世界璀璨文明之一,汉字功不可没。”朱大可表示。
拨开迷雾 重审被误读的神话内涵
如果说文字是中华文明的骨架,那神话便是其灵魂。在讲座的第二部分,朱大可分享了中国神话的破碎与重塑,直言当下大众对神话的认知存在诸多误读与偏差。
他认为,古希腊神话系统完整、人物关系清晰,而中国神话却像一堆拼图碎片,比如女娲、黄帝、炎帝的关系模糊,多数神话只有名字没有故事等,“这并非中国神话的原生状态。”朱大可一针见血地指出。追溯来说,中国神话的“破碎”源于历史上的四次焚毁:第一次是周朝灭商后,为确立新政权合法性,对商朝文化与制度的系统性清除;第二次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很多民间文献毁于一旦;第三次是项羽火烧咸阳,将秦朝留存的珍贵典籍付之一炬;第四次则是后世对神话的刻意篡改与重构,使其符合主流意识形态。
他以“共工怒触不周山”为例。在传统解读中,共工因争帝失败而怒撞不周山,导致天塌地陷,是破坏天地秩序的“罪人”。朱大可重构了这一神话的内涵:远古时期的大地平畴无垠、江河停滞,星辰与日月静止不动,一片死气沉沉。共工以头触不周山,导致天地倾斜、江河东流、星辰运转,让整个宇宙“活”了起来。“他不是破坏者,而是革新者,是为中华文明带来生机的英雄,却被后世污名化为‘罪人’,这是神话的冤案。”朱大可说。
同样被“误读”的还有黄帝的形象。朱大可结合《史记》中“帝星为女帝星”的记载,提出“黄帝原本是女神”的观点:“黄帝最初被称为‘黄神’,是母系氏族社会女性崇拜的象征,后来随着社会男权化,才被改造成男性始祖形象。”他进一步推测,若炎帝为男性,“炎黄子孙”的说法或许正是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文化遗存,“这比单纯将黄帝视为男性始祖,更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
此外,对于大众耳熟能详的“愚公移山”与“精卫填海”,朱大可也给出了全新解读。他认为,愚公晚年突然决定移山,并不是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瞬间觉醒,而是中国农耕文明中人们朴素而坚定的土地信念。他们相信,只要根植于土地,哪怕自身无法完成目标,神灵也会为之动容。而精卫衔石填海的行为,也不是复仇意志的彰显,而是农耕民族对海洋的本能恐惧。他认为:“海洋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精卫无休无止的填海行为,本质是对海洋的抗拒,这也解释了明清时期‘海禁’政策背后的文化心理根源。”
科技赋能 AI开辟神话传播新赛道
文字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神话是有待重塑的精神空间。只有解码这些文明的密码,我们才能真正找到中华文明的精神根系,让它在新时代焕发生机。
在回归到文化传承这一本质话题时,朱大可呼吁要从更广阔的视角看待国学研究。他指出,很多人把国学等同于儒学,甚至只讲儒学中的“顺从”,却忽略了墨学的“兼爱非攻”、藏学的宗教哲学、彝学的古老智慧等。中华民族是文化共同体,国学理应包含所有民族的文化精华。“比如我们常常提的‘孝道’,它的本质绝不是要求孩子对长辈言听计从。‘孝’的核心是爱,真正的孝道是培养独立人格,是让下一代在爱的滋养中成长为能独立的人。”
讲座尾声,有读者提出“AI技术能否为神话传播带来新可能”的问题,朱大可答道:“AI是伟大的发明,它为神话传播打开了全新赛道。”他以上海电影集团的AI创制生态中心为例,介绍了AI在影视制作中的应用:该中心通过3D建模存储天安门、故宫等场景数据,演员在摄影棚内表演后,AI可直接将场景合成,实现“足不出棚拍遍天下”。这项技术已成为中国影视未来的重要发展方向,其省钱、省时、效果震撼的优势,让神话场景的可视化变得更加便捷。“哪吒的三头六臂、共工触山的天地巨变,这些用传统影视技术难以呈现的画面,AI都能轻松实现。”
但他同时强调,AI并非神话传播的“唯一解”,真人演员的情感张力、肢体语言,是AI目前无法替代的。未来的影视市场,会是AI仿真人剧、真人剧并行发展的格局,观众可各取所需。
对于自己的神话小说影视化,朱大可还透露,目前已有团队在推进相关项目,多部作品也已处于策划阶段。朱大可表示,神话能为人们提供精神慰藉,“哪怕现实粗粝,它依然能为我们的精神世界注入养分”。
>>>人物简介
朱大可,学者、文化批评家、神话学家和小说家,尤以“一剑封喉”的文化批评,在当代文化领域享有盛名,其专著《流氓的盛宴》是当代文化研究的范本。已出版上古神话学术研究专著《华夏上古神系》《中国神话密码》,小说《古事记》《六异录》《大桶》《长生弈》等,以特立独行的书写风格,受到广泛关注和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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