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2日夜晚，在中山文化艺术中心大剧场，中央芭蕾舞团上演了经典剧目《红楼梦》。座无虚席，演员谢幕再三，观众掌声不息，依依不舍。作为语文教师，与文字相伴几十载，曾无数次在讲台上剖析《红楼梦》的文本肌理，却第一次看见另一个文本——翩跹的魂魄与足尖的韵律。

　　当西方最严谨的芭蕾程式，遇上东方最幽深的文学梦境，所诞生的并非简单的形体叙事，而是一场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哲学舞蹈。舞台上每一束追光，每一次腾挪跳跃，每一段旋律婉转，都让我心弦颤动，情不自禁，于是在中场休息时，写了一对句子：足尖轻点，勾勒大观园的盛筵易散；双影联翩，舞尽木石前盟之缘悭分浅。

　　这部舞剧《红楼梦》的叙事起点，颇有匠心。并未复刻小说的线性流程，而是以宝玉遁世归隐，于白茫茫雪地中“回望”为线索。倒叙手法，将时空顺序升华为心理顺序，构建了一个“当下-回忆”的嵌套结构，让观众跟随宝玉的目光，重返那个钟鸣鼎食却暗藏危机的大观园；让所有的欢愉与伤痛，都蒙上了一层宿命般的追忆色彩。

　　最初的视觉冲击来自舞美设计。舞台中央是一面巨墙，12米×9米，可旋转360度。一面赤金斑驳，象征着贾府的荣华与凋敝；一面纯白寂寥，寓言着木石前盟的终极虚空。墙面底端，一轮圆洞如月似门，既似苏州园林的借景，又似穿越前世今生的隧道。

　　成年宝玉穿梭其间，连接起“神瑛侍者”“混世魔王”“文妙真人”的多重身份，完美演绎“真”与“假”、“有”与“无”的视觉定位。而舞台前景，一道道红色细线矩阵，分割出虚实空间，仿佛古典书页，将现实与幻境，庄严地框定并置。前幕点缀着“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的诗句，以“虚拟、借寄、写意”，对应原著的文学修辞，追求空灵与凝练。

　　林黛玉和“绛珠草”的体态，在保持芭蕾直立挺拔的基础上，融入了中国古典舞的“圆流动势”，还添加了戏曲的水袖身段。足尖细碎轻盈，水袖翻飞柔美，孤高与飘零之感，直达神韵。

　　音乐是舞剧的灵魂。作曲家叶小纲的创作，被指挥张艺评价为“一部具有浓烈中国古典主义色彩的国际化作品”。全剧采用西洋管弦乐团编制，没有一件民族乐器，却通过五声音阶的运用和线性旋律的铺陈，让民族音乐的神韵在国人心中幻化。跳跃的木管乐句，勾勒宝玉的叛逆不羁；轻柔而略带颤动的弦乐，则成为黛玉敏感的心绪。音乐与舞蹈高度契合，共同完成了一次“以世界语讲中国魂”的文化转译。

　　舞剧从原著浩繁的情节中，萃取了八大核心场景。每一幕的转化，都是充满诗意的意象升华。最让我感动的有三场，几次潸然泪下。

　　其一：共读西厢。此幕堪称“精神契合”的视觉诗。宝玉与黛玉的双人舞，托举、旋转之间，情感悄然萌动。妙处在于舞台后方，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双人舞同步展开。前方是青春情愫的萌发，后方是宿世恩情的缠绕，两组双人舞形成精妙的时空对位，将“木石前盟”的神话内核与现世情感无缝编织，意境全出。

　　其二：黛玉葬花。这是全剧最具感染力的舞段之一。舞台上并未出现真实花瓣，而是通过群舞演员的步点，足尖轻盈如落雨，模拟出落英缤纷的景象。黛玉独舞其中，长长的绣花白绫，如泣如诉，时而缠绕其身，时而抛洒上空。芭蕾的腾跃与旋转，结合中国舞水袖的抛、收、拂、卷，将葬花之举，升华为对生命的哀悼仪式，洁来洁去，外化了黛玉的孤傲心魂。

　　其三：宝玉成婚与黛玉之死。这是悲剧的高潮，也是舞蹈张力最强劲之处。一边是宝玉与宝钗举行婚礼，痴痴呆呆；一边是病榻上的黛玉，心魂俱碎。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婚礼场景的喧嚣、红衣的耀眼，与黛玉病榻的孤寂、素衣的惨淡，形成残酷对冲。

　　在“焚稿”段，黛玉的独舞，以急促的芭蕾旋转配合撕裂式的甩袖，将内心的绝望与决绝，外化为惊心动魄的肢体语言。20位白衣舞者齐舞甩袖，模拟出稿灰漫天飞舞的悲壮意象，视觉冲击直抵人心。动人心魄的还有两对幻影的交替缠绵，宝玉与绛珠仙草，黛玉与神瑛侍者，现实中的癫狂与幻灭，强化了悲剧性和宿命感。

　　一舞惊鸿，终须一别；缱绻入梦，梦醒成诗。舞台的灯光已然暗去，但那份用足尖写就的东方诗意，用身体阐释的生命哲思，却如绕梁余音，久久回荡在我的心间。或许这就是经典文学与顶尖艺术融合后，所能馈赠于我们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