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我的外婆，这位已仙逝数十年的老人，在我看到各种陶瓷制成的小玩具时，在路过漫山遍野的青草药间时。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位模样迷离的老人来过我的童年。

　　我至今回忆不起点滴外婆的长相，也无法用零碎的记忆拼凑出她的五官。就连印象中和外婆有关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一片朦胧的光中。

　　忘了是哪一年，哪一个季节的上午，我从幼儿园兴冲冲地跑回家，刚进家门，就撞见母亲在挽留外婆吃午饭。我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和这位远道而来的老人打招呼，记忆中我的出现令天井里原本难舍难分的母女二人喜出望外，外婆赶忙笑着从塑料编织篮里掏出一对陶瓷制的母鸡塞入我手中。母鸡浑身雪白，唯有鸡首处涂着极为粗糙的釉上彩，笔法生疏，色彩呆板，各种颜料随意地涂抹在一块儿，不成章法，倒是背上新奇地背着两颗滑溜溜的白瓷鸡蛋。

　　在那个玩具匮乏的年代，我两眼发光地盯着这对设计新颖的母鸡，将它们视若珍宝地拥入怀中。依稀记得外婆说，前些时候她看到村里年轻的姑娘在做陶瓷手工彩绘，见这些母鸡新奇得很，便讨要过来送给我和姐姐。

　　那一天，我把所有情感倾注在这对可爱的玩具母鸡上，全然忘记有没有和外婆道别，也忘了母亲送走外婆时的神情。母亲应该很难过吧，毕竟她的娘亲一清早走了极远的黄泥路，辗转几趟公交车，又走了一段水泥路，才见到远嫁的女儿。风尘仆仆的她担心自己突然到访，会打乱女儿的生活节奏。临近中午，依旧客客气气地告别。

　　所幸的是，外婆终于把她带了一路的小玩具亲手送给她的外孙女。这个平日里极少在她膝下欢笑的女孩，面对她的到来流露不出丝毫的欣喜，唯有她携带的玩具帮她迎来一张笑脸。

　　多年以后，我依旧觉得孩童时期的这份纯真掺杂了太多残酷。

　　长大后每回看到那对白瓷母鸡，我都仿佛看见尘土飞扬的马路旁，一位身着藏青色布衣的短发老人神色茫然地伫立在20世纪90年代的公交车牌下，任由阳光曝晒她朦胧的双眸。前襟的如意盘扣也不知蒙上多少灰尘，才等来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一路颠簸，载她回家。

　　后来母亲生病，父亲念叨起多年前外婆带来一种名为“软枝杜笔”的青草药治好了母亲先前的病痛。我蓦然忆起，那个不知季节的午前，当我的目光聚集在白瓷母鸡身上时，耳畔似乎听到一对母女在讨论某种草药的特殊疗效。或许当时我听到的便是这株长在深山老林里的神奇草药。

　　可惜幼小的我只顾着有恃无恐地享受外婆的慈爱，殊不知一位久居乡下的老妪竟拥有如此了不起的知识。她们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延续民间智慧，这是多少学者栉风沐雨才能习得的学问。

　　这份崇敬之情终究来得太迟，当我惊叹于外婆的智慧并且学会感恩时，她已去世多年，我错过了跟随她的脚步见识潮汕青草药的良机。

　　外婆走得太早了。早到那一年的我还不懂生死，无法理解母亲为何会在黑得可怕的夜里坐在门槛边哭泣。年幼的我以为死亡不过是种洒脱的转身，甚至骄傲于死亡带走病痛的谎言。直至我的母亲也永远地离去，我才明白那夜的月光之下，母亲的每一颗泪珠都饱含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沉痛。

　　白瓷母鸡至今存放在老家的玻璃橱柜里。奇怪的是，历经岁月的流逝，鸡首上粗拙的釉彩竟然没有褪色。倘若时空能够平行，光阴可以倒流，那天推开家门时，我定会在外婆掏出白瓷母鸡时甜甜地唤一声外婆，再用稚嫩的小手拉起她布满硬茧的双手坐在饭桌前。

　　这样，能否换来一张清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