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岁末挤上回汕头的高铁,书包里总要放本潮汕书。今年是陈平原教授的《故乡潮州》,封面泛着广济门的铜锈色。从珠江新城写字楼到汕头小公园骑楼,从新乡雪夜到广州回南天,一路带着故乡“迁徙”。书花了一个半月才阅读完,不是没时间读,是不忍一下子读尽,就像阿嬷熬砂锅粥要“三滚三落”,感受乡愁,也需文火慢炖。这不仅是一部关于潮州的书,更是一部关于所有离乡者的书。
《故乡潮州》首先是一本写给自己的书。陈平原在书中写父亲的书房、诗文和家族史,写自己的上学、逃学和语文老师,写个人的中学记忆、春节记忆和文化馆记忆等,这些动人的细节,正是每个游子眷恋故乡最深的地方,构成他对故乡的温情凝视。生活在潮汕,不代表就懂得潮汕,而是需要凝视,需要习得。正是在这种凝视中,陈平原发现《最忆是潮州》,而非工作的北京,或旅学过的欧洲和美洲。写给自己就是写给故乡,而写给故乡也就是写给自己,陈平原对自我方位的确认,既是文化使然,也是心境决定。
一旦确认自我方位后,就不会满足于自我,而会延伸到潮州城市方位、潮汕地区方位、粤东闽南区域方位。陈平原在地方性与全球化中寻找潮汕的方位,既寻找政治方位,也寻找经济方位,既寻找社会方位,也寻找文化方位,希望找到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精准支点,而非将乡愁浪漫化或田园化。比如,陈平原对潮州古城申遗的推动,既是对“活着的古城”的恰当定位,也是对潮州可持续发展的期许。比如对营老爷、扛标旗、潮剧、方言、美食等的关注,就是在全球化时代寻找潮州差异化竞争的胜出之路。
也不只是满足于辨认自我与城市的方位,还要辨认潮汕文化的方位,并转化为行动指南。从《潮州民间文学选辑》到《旧影潮州》,从《潮剧史》到《造化心源——林丰俗作品展》,陈平原不断勾勒潮汕文化的方位。从编写《潮汕文化读本》到开展《潮汕文化三人谈》,从挖掘张竟生到设立陈北国际交流奖学金,陈平原推动乡土教育蓬勃发展。这不仅是对潮汕和家己人的深情告别,更是对乡村文化命运的冷峻反思。陈平原不仅在为自己寻根,也在为海内外所有潮人寻根,甚至也在为所有在现代化浪潮中的游子寻根。
将乡愁宣泄转变成建设力量,将个人感情升华为家国情怀,这既是陈平原对家乡最深沉的爱,也是秉承潮人“为善最乐”的优秀传统。在潮汕,无论庄世平,还是陈伟南;无论饶宗颐,还是黄旭华;各行各业功成名就的乡贤总是做好“天顶一粒星”的示范。如今,到了陈平原、林伦伦、黄挺等教授这一代,他们都力所能及地反哺家乡、提携后学,就像老妈宫粽球,粽绳扎紧的是代代相传的手温。也如同陈平原书写《故乡潮州》时的心境,情怀大于学术,“做好事而不求回报,只是为了尽心尽力,这才是真正的乡情。”
是啊,众人拾柴火焰高,近些年英歌舞的出圈,不正是这样的成果吗?自从2019年拜读林伦伦的《行读天下》,写下读后感之后,我就给自己定下每年读一两本潮汕书,写两三篇潮汕文的目标,且尽可能融入潮汕方言,至今完成得还不错。最成体系的,是结合爱好与专长,对潮汕名胜古迹的拍摄与书写,希望若干年后给外界呈现出一本完整的潮汕风物记。薪火相传,把厝边头尾的烟火与笑谈,写成文明传承的注脚。《故乡潮州》让我明白,寻根不仅是一种回忆,更是一种行动;不仅要找到自己的方位,更要找到传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