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一位老翁立在村口小溪边的古柏树下，使劲抬高头。他一手扣紧拐杖，一手捋着胡须。一双深邃凹陷的眼睛穿过花溪垌，穿透岁月寰宇，总在不停地寻找。寻找跌落田畴的青春，寻找栽种田垄的希翼，寻找镌刻田埂的脚印，寻找曾经席地吃饭用餐的那爿天地，那田垌“餐厅”。

　　温馨春风拂来，老人品出田野的味道，啃出瓜果的味道，嚼出菜肴的味道，还有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缭绕在父亲眼前，缭绕在村口的田野，缭绕在父亲的心坎，氤氲在青青的草尖，疯长成岁月记忆。

　　这位影子被春光拉得老长，站立成古松柏般的老人，是我的阿爸。他气力超人，每次挑担，扛物，都是一百公斤左右，村里人叫他“牛哥”。

　　父亲与牛有缘。因为家里穷，从小就是个放牛娃，骑在牛背上长大。

　　到了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身子骨还没长粗长硬朗的父亲，早早就犁田耙土，担煤挑谷。每年还是春寒料峭，别人家都围坐在灶火旁暖脚暖身时刻，父亲就头戴竹斗笠，背挂棕簑衣，一手牵着生产队最长膘的水牛牯，一手扶着铮亮亮的铁犁耙，行进在刺骨的秧田里，翻耕田土，翻耕时空，翻耕千年不变的季节。把一畦眭、一坵坵冬眠的水田，清整成一面镜子，映照出父亲额头上滴落的汗珠，在水中绽放成花溪河畔的桃花、梨花。

　　水牛牯累了，父亲的腰身骨酸了。父亲解下牛轭，给耕牛放松牛绳，徜徉在水田边卷食刚冒芽的青草。自己则解下捆在腰间的汗帕，垫在屁股底下，盘坐在垠头上，掏出一个四方方，装有烤烟丝和用孩子作业本裁剪的纸片的盒子，把烟和纸片粘上点口水，卷成“喇叭筒”，一口轻一口重地吞吸着。烟香钻进喉咙，在肚子里穿梭游览一圈后，似孙猴子从水帘洞蹦出，扯成一圈圈青烟，兵分两路，一路从鼻孔倾泻下来，一路从嘴巴里喷涌出来。有时，父亲放松神经，仰头，撅起嘴巴吐烟圈，似在变魔术，一圈连接一圈，袅袅升腾，把一晌午淤积在肚腔的困顿跟放风筝一样，交付给沁人春风，交付给蔚蓝天空。

　　生产队那时，父亲时刻想着给家里多挣工分，经常中午不回家吃饭，加班多犁几分田。我长得比村里的孩子要快，且穷人家的孩子早谙世故，每天中午给父亲送饭，成了我放学后的分内事。别人午休时，我便背着一只竹花箩，把母亲做好的饭菜和油茶水，盛在一只大瓷碗，灌进一只大瓷壶，盖上一张白毛巾，顶着烈日，半走半跑地赶到父亲的劳作现场。

　　到了花溪垌一个叫狗婆窝的水库下游，老远就看见父亲映照在水田的忙碌身影。见我送来了午饭，父亲吆喝一声，盘缠好牛绳，停稳犁耙，走到田边的水渠，清洗手臂和脚杆上的泥土。返回我身边，父亲揭开竹花箩里的白毛巾，拧开油茶水壶瓶盖，对准嘴巴，一口气就喝了半瓶。端起饭碗，伫立春风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是香甜。

　　吃饭时，父亲似位舞台演员，在田埂间来回挪移。他跟我说：“崽呀，好好读书，不要像爸爸一样，过得辛苦。”当时，父亲讲这些话时，很认真，反复讲。而我琢磨不透父亲讲话的内涵，低头无语。

　　有一回，我把饭菜送到父亲犁田的现场，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父亲便戴着斗笠，蹲在一块石头上吃了起来。我目睹着父亲陀螺般的吃饭样子，眼睛里真的泛起了泪花。心底里默默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给父亲过上好日子，让他告别水牛牯，告别犁耙和扁担。

　　半个多世纪的光景流逝，父亲的双手再也扶不住犁耙，扶不稳时光，只能借助拐杖支撑起身体，但生命的激情还在，力量还在，放飞在田垌的梦魇还在，他极力挽留，酷似夕阳不肯落入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