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公”和“聋婆”是我旧屋的邻居,一对老夫妻。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见别人叫他们“盲公”“聋婆”,具体的名字,倒是没有印象。
“盲公”年轻时候并不盲,他是我们村的功夫教头,这人一老,什么病都有了;看不清东西也是,“聋婆”年轻时候也并不聋,也是人上了年纪了,自然就聋了。所以,耳清目明一般指的是年轻人。
“盲公”年轻时候可威风了,徒子徒孙满村都是,走起路来地都抖三抖,就算走出去外村,也是受到尊敬的人。“聋婆”不敢说生自大户人家,起码家庭殷实,识文断字的人,要知道在旧社会,一个女子识字,那家里该多有钱啊。
两个人毕竟都是当年的拔尖人物,结婚是很自然的事。
结婚没多久,刚好碰上“聋婆”的弟弟结婚。我们这里虽然穷,但结婚却很“大阵仗”。“挂喜帐”就是其中一种礼仪,意思是主人家把亲朋送的“喜帐”,一般是毡子、布料等在客厅里按亲疏远近挂起来。在落款的时候,别人都写老公的名字,而“聋婆”则写了她家公的名字,一解释,她说:“家里老人尚健在,虽然分开住,仍是一家人。”众人皆服,后来把他们夫妻推上主席,与舅公同坐。
农村的生活,就在各种家长里短中过下来。风风雨雨,总是平安地过去。就这样,“盲公”“聋婆”安安心心地老了。
自我懂事起,他们就被人叫“盲公”“聋婆”,因为他们都老了。也不是全盲全聋,而是一个人看东西费劲,一个听声音吃力。
他们养了一对截然相反的儿子。一个在生产队当队长,一个犯事进了牢里。牢里放出来的那天,儿子操着半咸不淡的隆都话跟他们说话,据他说在里面几年,忘了怎么说隆都话了。这可把老爷子气得不轻,操了木棍就要打他:“你个死仔包!人家去金山(美国)几十年,回来说的隆都话比我还好,你去学习了三年,就忘了隆都话怎么说?你不要跑,看我不打死你!”
“聋婆”在一边给他端水顺气。这个笑话把我们整个村子都笑翻了。
大舅是“盲公”的徒弟,而二舅没有那个心思,他的心思在饭桌上。明明都是粗茶淡饭,可他就愿意去他们家吃,没到饭点就粘在桌子上。这一趴,得了,外婆就说“上契”(俗称“结契家”),拜他们做干爹干娘算了。
到底有没有“上契”我忘了,反正大舅二舅一直当他们是亲人。直到他们离世之后,大舅二舅跟他们的儿子、孙子关系都很好的。
四妹小时候爱哭,一到饭点要不打瞌睡就是放声大哭,哄也不行,吓唬更不行。有次实在受不了,就把她绑在外面的歪脖子枣树上让她哭够了再吃饭。
“造孽啊,小娃娃不要哭,阿婆抱你。”四妹的哭声把“聋婆”都引过来了。“聋婆”把她解下来,搂在怀里。真奇怪,在“聋婆”的轻声细语下,四妹竟然神奇地睡着在她怀里了。
后来“盲公”老死了,“聋婆”不说话,一直躺在床上。她儿子媳妇把每顿饭给端到床头,哄她吃饭。好久,才吃一口。
“盲公”走了还没过完“尾七”(七七四十九天),”“聋婆”也走了。
村里人说,他们是蝴蝶命,一个走了另一个就要跟着去的。
什么是天长地久,什么是相依为命,什么叫相濡以沫,我相信这就是。
我也相信,这是蝴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