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或未察觉人与草木本应同源之理。故当杜秋娘道出“花开堪折直须折”的劝诫、孟浩然表达“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的规律时,总让我们内心深有触动,草木之长即人之生,恰似樱桃红、芭蕉绿,草木荣枯间自有人生百味。
沉睡于冻土的种核总裹着酸涩记忆。这枚曾高悬枝头的青果,被季风裹挟着坠落,在腐殖层中发酵出刺鼻酸楚。种皮褶皱如耄耋面庞,深藏着未熟透的青春与夭折的遗憾。然此酸恰成胚乳养分,教胚芽在黑暗中将柠檬酸酿作破土勇气,正如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第八卷所言:“渍曲酿酢,其味乃真。”人何尝不是如此,喜醋者真。
当胚根初触地脉时,整片冻土为之震颤。晨露携蜜渗入维管束,恰似初乳滋养婴儿;蚯蚓分解腐叶为糖原,蚁群衔来发酵的甘霖。这甜蜜诱惑,令根系像黄河般奔涌向地心。少年贪甜正如草木趋光,但蔗浆凝晶,必经压榨熬炼。不经风雨,难见彩虹。
盛夏总携苦辣俱至。烈日如辣椒素灼伤叶肉,骤雨似黄连汤浸渍根系。然草木自有其智:树脂凝伤成琥珀,沉香经雷殛方显贵,沙漠玫瑰以盐泪结晶艳色。苦辣实乃草木淬炼之药性,苦辣亦人生必经之劫。
及至花期,方知蜜腺深处结盐晶。蜂唾与海风共凝盐霜,与人体氯化钠之泪、铁腥之血一一对应,盐渍脉络令花朵无畏凋零,也令人不惧死亡。因为随着时光的推移,草木也罢,人也罢,皆成灰烬,一切的零落只不过是将门捷列夫周期表的各种化学元素归还大地。
暮色中垂首的花朵,终悟明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未载之秘:酸核被啄木鸟叩响,甜瓣化春泥,苦茎燃星火,辣叶焙茶香,咸根仍向幽冥处蔓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株历尽五味的草木,又从含着酸味种核开始,面对镁离子穿透铁锈的黄昏,叶脉中重新流淌着星云的记忆,新的轮回开始了,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兜兜转转,方知圆满人生当如百味入药,君臣佐使,各得其所。人生如草木!
草木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
人生不向未知许愿,遇合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