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给父亲做的最后一顿饭是木棉花粥。
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镇里的祖居住。有一天中午下班回家,看见父亲在地上抽搐打滚,嘴里在胡乱说话。“爸爸你干嘛?”我一边问一边赶忙扶他到床上,然后倒上一杯水。看着他弄脏的衣服和零乱的头发,回想起照片里父亲戴着海军帽,穿着军大衣的英姿,不禁鼻尖一酸。我连忙擦擦眼角说,“爸爸你坐一会,我去煲个木棉花粥,再帮你换衣服。”我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父亲渐渐恢复平静,我们就对坐着聊了一会。
我提出帮他剪一下头发,他点点头。我从来没学过剪头发,也不知哪来的技能,居然把父亲的头发整理得规规矩矩,还替他剃了须刮了脸。我拿起镜子对着他,父亲难得地笑了,一双眼睛放光似的看着我,这是近几年父亲最祥和的面容。接着,我帮他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说带他去医院看看,从祖居去医院是很近的,也就几百米的路。我蹲下身子,慢慢地把父亲驮到背上。刚刚走了两小步,父亲的身体又抖动起来,我说“爸爸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院了。”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抖,感觉也越来越重,还没走出客厅门,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不去了,接着,我的后腰感觉一阵温湿液体流过,我既惊恐又生气地说,“带你去看医生为什么还撒尿?”实在没办法,我把父亲又背回房间躺下,一边擦净身体换裤子一边说,“你躺下休息,我去找医生来。”父亲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脑海一片混乱,慌乱中也顾不上父亲答不答应,飞快地跑去医院请了医生过来。医生用听筒听了心肺,又翻翻双眼对我说,“他走了。”顿时,我眼前一片漆黑,靠着床头问,“什么时候走的?”医生向我询问了一些情况,“大概是在你背上走的,他撒完尿就咽气。”就这样,父亲在我的背上走了。
父亲在家休养已经十多年了,头十年是半工作半休养的状态,最后几年就在家里待的多。父亲有胃病,加上喜欢喝酒,这个病一直没有断尾。我小时候看见他工作时偶尔会捂着胃部,有更甚时就用一些东西来顶着。
小学时候,父亲总拉着我的手去上学,去他的工厂,或者去菜市场。祖居的巷头有一个社头,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还有几张石板凳。巷子边是一条小河涌,一头去镇里的小学,另一头去菜市场,所以不管去哪里都要经过社头,我也仰望一下木棉树。每当春天,望着满树鲜红的花朵,总是指着问什么时候掉下来。那时父亲经常吩咐,放学不要到处玩,早点回来捡木棉花,于是树下便有了好几个顽童争抢落下的木棉花的场景。木棉是亚热带植物,落叶大乔木,在中山小榄,木棉树随处可见。花朵晒干后可入药,每当花期,捡木棉花就是街头巷尾的一道风景线。以前医疗条件不好,卫生环境也不理想,人们经常会闹肚子。父亲就用木棉花煲粥给我们兄弟俩吃,吃过了肚子就好了。这种花一年四季都管用,尤其在春夏季节,几乎家家户户都煲木棉花粥,它有调理肠胃,清热解毒祛湿的功效,成为每家每户的看门药。
父亲由于喜欢喝酒,因此胃病加重,也做过手术,医生的建议是在家里调养。到后期,可能是酒精中毒,有时候会有疯疯癫癫的举动。所以他经常煲这种粥吃,他觉得,喝酒多了用这个来调理,确实管用。
父亲出殡那天我才二十一岁。棺木经过社头时会撒下一些白色的溪钱,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狂风骤雨。一个秋天的早上,气温骤降,冷雨从天空飘着,打在我的脸上,更打在我的心上。我眯着湿润的眼睛去看看那棵木棉树,天空收敛了阳光,枝头收敛了颜色,只有树下的一片白花诉说着凄凉,然后,父亲消失在渐行渐远的唢呐声中。
现在,我的家也在江边。水闸旁边也有两棵大木棉树,树下是一条健身绿道,我经常在那里跑步。一天跑完步在树下休息,枝头依然灿烂,我随手捡起一朵地上的木棉花,回忆起父亲坐在社头旁边的石凳子看我捡木棉花情景。
父亲谈不上什么英雄,但年轻时的风采依然是有的。他是一名海军,隶属于南海舰队,也参加过上世纪60年代南海的一些战事。我从小就听他讲大海的故事,听鱼雷快艇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事情,还有奇异多姿的珊瑚,五彩缤纷的贝壳,这些画面不断地在我幼小的脑海中飘过。父亲有几张身穿海军服的照片,那英姿更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也刺激着我当海军的梦想。
我抚摸着木棉树干,一些老枝向下弯曲,像是被岁月压弯,更像向苍天打个问号。我踮起脚尖就能触碰到,这下垂的枝条不仅是经历风雨的弧线,表皮蜿蜒深褐的纹路,更是流淌着血脉的传承。
这时,一朵木棉花从高处坠下,忽然变成一条海军帽上的飘带,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