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写乡村的著作怀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或许因为我本身出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缘故。当程明盛的《那海那村那人:广东冲口村的前世今生》握在我手中,我渴望知道中山市南朗冲口村与粤西故乡的农村有何异同。
《那海那村那人:广东冲口村的前世今生》与程明盛另一本书《出伶仃洋:崖口村人文镜像》有着相同的结构,书一开首着笔探究村落与孙中山有关的历史,然后以人物采访为纲,串起写作架构。崖口村保留的人民公社成为独树一帜的招牌,故后书着重从多重角度对该村经济模式进行深描。冲口村有什么样显著特色?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前书主题已在副标题中的关键词“前生今世”得以点明。一个南方村落的前生与今世,显然有着结构性变化,如何展现这种变化?人类学家往往以学术专著形式呈现答案,而程明盛则以古今人物的涌现来解题。冲口村的前生是一个传统农业和渔业的村庄,今世则转型成为一个城市化、旅游化的景点,这无疑是一个结构性变化。
书名是一个等式,广东冲口村的前世今生(D)=那海(A)+那村(B)+那人(C)。A和B是地点,沧海桑田也难以改变地点,因此A和B是定量;唯有C才是变量,“那人”是能动的主体,而D是因变量,冲口村有前生今世因人而改变。人物是程明盛此书的重点,芸芸众生是村落不熄的火种。尽管作者这样写“村庄星空”:“这是一个人文底蕴深厚的村庄,历史上名人辈出,星光灿烂。然而,深究下去,不少名人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闪而过,便杳无痕迹,无人追查,留下许多遗憾。”
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有诗云:“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之力/催动我绿色的年华。”一种无形的力量充斥天地间,催动花朵绽放,催动人类成长。村庄也一样在生长,在发展,而催动之力是什么?程明盛给出的答案是“那人”。“那人”是一条河流,一条历史的河流,像血脉一样穿过冲口村的历史。
书写一个村庄,犹如书写一个世界。程明盛在后记中引用圣雄甘地的话:“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
我喜欢翻阅一本书的前言和后记。后记就像电影花絮,不经意间流露出作者的真情实感。程明盛几本书的主题是相同的,他在后记中说:“我就在别人的世界穿行,小角度观察记录,在个体命运与社会命运交织中,看到时代发展和社会变迁,挖掘藏在灵魂深处的精神基因。……这是乡愁书写永不枯竭的源泉。”他在乡土调查中发掘乡愁,发掘乐趣,“打开心窗,渗透到村庄细部,透过冰山一角,就看到一个族群的心灵史,这让我着迷。”相比后记的随性,序言或前言更不容易写。学术著作的前言一般写研究意义、文献综述、研究方法等铺垫,而以新闻调查风格的乡村书写,序言往往吃力不讨好。程明盛以“一个岭南古村落的文化密码”对整本书作出提纲挈领的指引。
与那海、那村密不可分的主角是“那人”,“那人”是与“那村”有关联的群体,落到实处,则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书中按八章将“那人”分门别类,涵盖了古今中外的人物,冲口村在其中起着不可或缺的节点作用。
如果按时间顺序来排列,“那人”先指向明代冲口村两位寿官梁中山和梁沧波,其次是孙中山及其先祖,接下来是最后的武进士清光绪年间的梁廷标,再下来就是民国时期的院士梁栋材,时光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杰出人物如璀璨群星涌现,既有传承武术源流的叶问传人梁绍鸿,又有振兴中国羽毛球的梁秋霞和梁夏生兄妹;既有诸多不忘家国的侨胞,又有为中国汽车制造不懈努力的家庭;有为善不甘人后的善长仁翁,也有推动中山小学教育发展的园丁,还有坚守农村的新一代村民和疍民。书中形形色色人物,犹如音符,谱奏一曲美妙动人的冲口乐章。
书中记录了许多名人,他们并不算是冲口村民,而是冲口村民的后代,二、三代甚至更远的后代。他们算不算是冲口村的辉煌成就?冲口村是一块肥沃的土壤,世世代代长于斯的村民是大树根茎,他们吸收大地精华,开枝散叶,结出来的果实,漂泊至远方,扎根异乡,但是他们的根茎依然留存在冲口村,他们永远携带着这片乡土的DNA。当异乡果实再次开花结果,他们同样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寻根情结。程明盛在书中称之为乡愁。
在现代化不可阻挡的洪流中,我们该如何守护那些即将消失的乡村记忆?程明盛给出的答案不是简单的怀旧或抵制变化,而是通过认真的记录和思考,使记忆转化为可以跨越时空的文化资源。“那人”是故事的创造者,也是记忆的承载者和传承者。书中揭示一个永恒的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节选)
(作者是法学博士、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