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便在我掌心里了。这小小的蚱蜢,起初是懵的,大约觉得这方寸之地,温润得古怪,与它所熟悉的草叶的粗砺、石子的冷硬,全不相同。它那两条带着锯齿的后腿,原是预备着要发力的,此刻却只微微地蜷着,蓄着一种引而不发的劲儿。它并不挣扎,只是静静地伏着,仿佛在思索这突如其来的际遇。我便也得了机会,细细地端详它。
它实在是一件大自然的杰作,一件秋的微雕。通体是那种赭石与土黄调和出的颜色,与脚下这片即将失去水分的土地,与那些蜷曲着的枯草,几乎融为一体。这并非夏日那种鲜亮的、带着炫耀意味的绿,而是一种沉静的、收敛的、为了藏匿与保存而生的颜色。它的头是三角形的,两只复眼像两粒微型的、打磨过的玛瑙,黯淡地映着高而远的天空,里面没有情绪,只有一种亘古的、属于昆虫的漠然。最奇的是它背上的翅膀,薄得像一层烟霞,上面分布着纤细的、脉络一般的纹路,叠在它那更具韧性的腹翅上,像一件叠穿着的、做工考究的旧式袍褂。
我忽然想,它的一生,见过怎样的世界呢?它不曾见过春的融雪与初绽的嫩芽,它的世界,一开始便是这般的辽阔与萧索。它在那高高的草茎上跳跃,饮的是清冷的露水,听的是风声与落叶的叹息。它那细弱的、如琴弓般的腿,可曾也在这无人的旷野里,奏响过求偶的欢歌?想来是有的,只是那歌声太微细,早已被更大的秋声——那长风的呼啸,那雁阵的惊寒——所吞没了。夏日是属于蝉的,那般声嘶力竭的热闹;而秋天,才是蚱蜢的,是这般沉默的、跳跃的、以身体丈量土地的存在。
它的生命,是与这秋天一同走向尽头的。想到这里,我掌心里的这份微温,便仿佛有了重量。它不是一个无知的虫豸,它是一个季节的见证者,一个终将随同时光一同老去的生命。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到那时,无论它如何机敏,如何善于躲藏,那彻骨的寒意,总会将它最后一点生命的火星也扑灭。它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真正地、永远地,与这秋土融为一体。它此刻的安静,或许便是一种预感,一种对必然命运的了然与顺从。
风又来了,比先前更急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道。我摊开手掌,微微一倾。它似乎迟疑了片刻,仿佛不认得这骤然展开的自由了。然后,后腿猛地一蹬,我的掌心感到一丝微痒,一道黄褐色的影子便弹射出去,重新没入那一片苍茫的草色里,倏忽不见,仿佛一滴水归于大海。
我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的草屑,觉得这秋天,因了这小小的邂逅,愈发地深了,也愈发地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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