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七八年没有回故乡了,眼前的故乡全然成了标准版的新农村。一条宽6米的草沙公路直接通到村前大坪,然后分成若干小道伸进村内,和每家每户相连。旧的房子都看不见了,一色的两层三层甚至四层的楼房。从外表看,楼房各式各样,琉璃的瓦,仿木的梁,水泥罗马柱,钢化玻璃窗。内装修几乎一致,统一的贴瓷砖地面,新式沙发和餐桌摆在堂屋里。厢房或者耳房大多关着门,不紧贴窗户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村内少人行走,只有偶尔的小轿车出入。走村串户的小商贩开着三轮车进村,才会用电喇叭吆喝,这时候就会有老人出来交谈,买点各自需要的货物。村子东头有一家牌场(打字牌麻将的地方),比较热闹,这里是“新闻联播”,是充满生命力的地方。打牌的多数是帮儿女们带娃的妇女和老人,输赢不大,消磨时间而已。他们的男人或子女,会给他们足够花的钱,让他们守着故乡的房子,守着故乡的草木,守着故乡的情味。
故乡有一口远近闻名的水井,夏日冰凉,冬日温暖,从前是村民聚集闲聊传播消息的中心,现在除了怀旧回乡的人偶尔来凭吊一下,很少有人来担水洗菜了。村里几年前就已经做到水管到家车路到家,大家都饮用镇里统一安装的自来水,天晴下雨都不用到井里来打水了。
村子处在山沟里,多是梯田,多是小块,大型机械不方便进来,不方便操作,所以种田还是纯粹的人工。现在还依然栽种水稻的,只有鹤满爷和章哑巴等几个六七十岁的人。他们年轻时在集体都是一等一的劳动力,又没有别的手艺,只有种田。比他们年龄再大一点的六奶奶和七叔,只是在离家近的山坡上栽些百合、尾参、黄精之类的中草药。
我回村里住了好几天,才发现村里剩下的唯一一座破旧老屋。井字形的松木骨架已经歪斜,青色的砖早已变成灰白,檐上的瓦也开始脱落。楼门上的土砖已然不在,空空地张开大嘴像在喝风。它就这样在一众新建楼房的包围中,在丛生杂草的簇拥下,卑微地顽强地立在那里。
老屋是我家远房三爷的。三爷和三娘已过世快三十年了,堂妹远嫁苏北,堂弟外出打工,漂泊无定,前些年买了商品房,将家安在广东湛江。一把铁锁将门锁了,三五年才回家一次,或是春节,或是清明,拜拜祖宗,见见乡亲。
我拆祖屋改建的时候,恰好堂弟回乡。问及他家老屋是不是打算卖掉,他神情突然严肃,说:“我爷爷买的,怎么可以卖?”
后来一次,他可能喝多了一点,拉着我说:“爷爷奶奶要饭为生,后来寄住在庵堂里做豆腐卖。挑水砍柴,择豆子磨豆腐,三更半夜不得休息,公鸡打鸣就要挑豆腐出门,好不容易才赚得几个铜钱。我爸爸说,要不是莫老太爷家里出事,儿子被土匪敲诈撕票,自己又重病缠身,怎么可能三箩稻子把屋卖给我家?现在,爷爷奶奶过世了,爸爸妈妈也过世了,老屋传到我手里,怎么能卖?啊?”然后,就哭了。
他说的这些,我听父亲也说过。三爷爷小时候家里很穷,跟着老爷爷讨过饭。新中国成立前夕,用三箩稻谷买下了莫老太爷家的房子。当时房子已经破败不堪,看着就要坍塌。是三爷和老爷爷一道求乡亲们帮衬出瓦出砖修缮后,才住进去的。父亲讲述时的语气,完全是在讲励志故事。
我们村原来很大,记得那时候分六个生产队,至少五百人口。住的房子只分大小高矮,都是砖木结构。下层居住,上层一般堆放一些旧物或柴火。家里人口实在多住不开的,才在上面摊块草席,供人睡。三爷爷家老屋的楼上是住过人的,我就和堂弟搭铺睡过。现在空空地立在风中,想起来我就要垂泪。
花了两天时间,我将老屋前后疯长的杂草割干净,再撒上除草剂,我要走我的路了。车子驶出村口,从后视镜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座老屋。老屋在众多新楼房之间,清晰地凸显出来,歪斜着,像一座古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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