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坐着周大娘，哥哥，我和我的母亲。梧桐树在微风中摩挲着自己柔软的枝叶。已经是晚春了，仿佛是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春日将尽。一种莫名的感伤升起来，一时难以按捺下去。

　　母亲一直低头纳鞋垫。天色有些暗了，她还没有想收起针线的念头。哥哥坐在周大娘身边，搓着手。偶尔抬眼，看一下那片茂密的竹林。

　　“我打算去当兵了！”晚风大了不少，肆意吹拂竹林。竹涛一阵一阵，声音轻飘飘的，漫过了哥哥说话的声音。

　　我听见了，用一种惊奇的眼神望向他。他经常把得到的奖状夹在书本里，不让别人看见。豪横地穿三块钱一双的袜子，而我三块钱一碗的拉面，还没有尝到过。

　　一面斑驳的墙壁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哥哥是我的邻居。

　　周大爷是镇上煤矿的工人，周大娘曾是小学教员。跟随周大爷来我们村定居，也就辞掉了教员的工作。

　　院子里的丁香树，裸露着苍老的树皮，树干上已有一个拳头大的树洞。每一年，我都盼望着这个季节的降临，满树层层叠叠的花朵开到尾声。浓密的枝叶，渐渐地就可以掩住丁香的洁白。但浓郁的香味，令我的仰望增添了另一种期待。

　　整个春天，我的花瓶里没有断过这样的香味。哥哥高大的身影，在夕光下摇晃。他要挑选最饱满的一枝给我，晚风里飘荡着甜甜的味道。

　　而在此刻，我的最后的丁香花都已枯萎，丁香树绿绿的叶片，还承载着下一个春天的念想。

　　“三年后，我才可以回来。”哥哥轻轻说了一句，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门外。我跟了出去。

　　“当兵光荣，当兵好。磨砺人的意志。”身后传出母亲的话语。

　　哥哥扶着门前新种的小白杨，眼睛低下去望着它的根部。“等我回来，这棵小白杨要长大了，你也会长成大姑娘了。”

　　说完，他转身回院子里去了。没过多久，胸口戴上红花，参了军。

　　想着哥哥在部队的日子规律而经受磨砺，我也升入了初中。并未刻意打听哥哥的消息，烛光里，母亲不无感慨地说，“邻居家的哥哥考上了部队的大学，数数日子，这一去三年，是不是要回来了。”

　　哥哥没有回来，倒是周大娘去过了部队看望。空闲时间，我也开始学着母亲纳鞋垫。

　　又过去一两年吧，大概是年关了。雪片在天空中飞舞，炉子里劈里啪啦烧着柴火。遥遥听见狗吠声，我家大黄也跟着吠，而且吠得越来越凶。紧接着是几声门铃。

　　“妈，有人来了。”我喊了一声，母亲在炉台边打盹。猛然清醒过来。

　　“你去开门，快过年了。是不是要饭的来了，你去抽几条玉米给他吧。”

　　不是要饭的，是哥哥。

　　“正巧你来开门，我就不进去了。给你带回来两朵头花，你看！”哥哥从怀里掏出头花，蝴蝶样式的花身，翅膀下面还坠着长长的穗。

　　我没有伸手去接，冻疮的手又痒又疼。

　　“你能帮我戴上吗？”

　　“嗯。”他轻轻将头花别在我的头发上。然后捧起我的脸庞，“妹妹，我走了哦！”我感觉他的手粗糙温热。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回头走进风雪中。

　　“谁来了，妮。”母亲在屋里喊出声。

　　“妈，没人来，门闩没插好，风刮的。”

　　我把头花摘下来，装进裤兜里。

　　高中毕业，我考去了哥哥部队所在的城市。我在城南，他在城北。这隔着两路公交车，或许也隔着将近十年的岁月。

　　我们没有再见面了，他把家人都接来了城市。当然还有他的新娘。

　　他们结婚的时候，母亲送去了份子钱。我拿出一双龙凤呈祥花样的鞋垫，看得出神。

　　“你周大娘绣得比这双好看，给你哥嫂绣过十双了呢。”

　　我低头没有接母亲的话茬。

　　窗外月光如水，照着我长长的身影，我真的长成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