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诉苦时爱说“苦过黄连”,其实,世间最苦之物不是黄连,而是穿心莲,比黄连苦几个级别。
穿心莲,一种中草药,首载于《岭南采药录》,味苦,性寒,药效清热解毒,消炎退肿,治咽喉炎症。《黄帝内经》中,药物分五味,即酸、苦、甘、辛、咸,五味与五脏密切联系,酸味入肝、苦味入心、辛味入肺、甘味入脾、咸味入肾,药味不同,作用不同。人嘴里含一枚穿心莲叶,就会苦透心,因而得名“穿心莲”。
我自小领教穿心莲之苦,身体熟火,容易上火气,而尤爱食煎炸之物,戒不了口,因而三天两头生病,头晕发烧,喉咙肿痛,舌头生疮,口腔溃疡。医生开的药,有穿心莲片,苦极了,每次吃药,我死死咬紧牙关拒吃,母亲和几个姐姐,七手八脚,有的按脚,有的抓手,有的箍头,用一根筷子,撬开我的牙齿,灌进药水。我苦得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横流,药后,给一粒糖,破涕为笑。
乡亲也用穿心莲片医治家禽牲畜之病。牛生病,当然不会乖乖吞食,将穿心莲片放进装了稀粥的竹筒,从嘴角斜插撬开大嘴,将牛头向上一推,竹筒的稀粥与药片,利落灌进牛肚。预防鸡瘟,抓住鸡头,掰开鸡嘴,用小竹筒,强灌药汤,鸡挣脱后,苦得直甩长颈,咯咯抗议,急急寻水喝。猪比较蠢,将药片放进潲水,撒一把香喷喷的米糠,盖住苦味,依然食得狂欢。
乡亲每年盛夏腾空自留地作物,种植穿心莲,秋后收割晒干出售,赚一笔钱,补贴家用。
骄阳似火,暑气熏蒸,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到处都是人们忙碌抢种穿心莲的剪影,锄头飞舞,翻地、敲碎、扫平、钩坑。夜幕降临,月上竹梢,移来苗儿,一坑一棵,培土浇水,插上树枝,遮挡强光,呵护备至。天亮起床,睡眼惺忪走出家门,抬头远眺,漫山漫坡,已是穿心莲的世界。
穿心莲苗儿移植初期,旧根刚定,新根未发。野草野生蛮长,蓬蓬勃勃,茎粗叶肥,见缝插针,像一个个恃强凌弱的枭雄,在弱者面前秀肌肉,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穿心莲忍气吞声,被缠绕得茎纤叶瘦,弱不禁风,面黄肌瘦,一副有苦难言之态。
母亲说,学费、纸张笔墨、衣服鞋子,全靠穿心莲换回来。我每天放学,填饱肚子就去除草,用锄头刮,用刀刈,用铁耙梳,用手薅,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天累得腰酸骨痛,大汗淋漓,心里自嘲地嘀咕,辛苦种植,病了自己苦咽,真是自寻苦吃。不过,想到衣服鞋子,心就甜了。
炎炎夏日,雨水频繁,阳光,雨水,轮番喂养。穿心莲发了新根,暴发时机已到,如坐上高速列车,风驰电掣往前冲,一改往日孱弱之态,铆足劲儿,向上蹿,向周围扩展,一茎分数丫,丫又分丫,丫再分丫,浓浓密密,婆婆娑娑,缀成一片厚厚的绿毯。不久,绽放细碎的白花,结果,果熟之时,“苦”到极致,药性最强。
秋阳灼灼,挥舞利刃,从根部割下,挑回摊在宽敞干净的地堂上暴晒。此时,穿心莲淋漓尽致释放出“苦”的本色,浓烈的苦味,烟雾一般萦绕、笼罩村庄,无孔不入,无处躲避。人们闻着,喉咙、鼻孔感到一股苦味,咽口水也感到苦苦的,翻晒一次穿心莲回来,衣服、头发、皮肤给染上一股苦味,挥之不去。
人,浸润在“苦”的气味里,不是愁眉苦脸,恶心厌烦,而是荡漾着甜蜜的笑容,幸福的目光。男女老少,齐聚地堂,将一棵棵晒干的穿心莲,小心翼翼地码叠,用麻绳扎成一捆捆,高耸地垛叠在板车上。男主人肩背纤绳、手拉车把走在前面,女人后边推,小孩欢蹦乱跳跟在车后,运去墟上收购站出售。
日落西山,炊烟升腾,构造一幅甜蜜温馨的风俗画。一辆辆板车悠悠回村,人人眉眼荡漾着满足的喜悦。孩子坐在车厢里,腮帮鼓突,含着糖,身上臭美地换上新买的衣服,手里翻着新买的连环画。女人扯了心仪的新布,喜气洋洋。男人割了肉,买了酒。守在家里的老人,煮熟了饭,车刚进院子,急急取了猪肉进厨房,切肉炒菜,一会儿,飘出了浓浓的肉香味。
如今,当年薅草的少年已过六十,轻舟已过万重山,与穿心莲握手言和了,但回想小时候生病饮穿心莲药汤,以为那是人间至苦,多么幼稚。
人生路漫漫,跋山涉水,挫折失败,无人理解,无人倾诉,无人帮扶,独自垂泪,那才是真苦。
人生百味,我追求甜味,不畏苦味,执着相信,经历生活之苦,才能领略生活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