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华南的雨多了起来。一年里总会有那么几天，寒风和着雨水，刺入骨髓，令人特别难受，几年前的一个雨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那一天我再也忘不了。

　　那天，单位门卫来到办公室喊我时，窗外的雨下得正密。我跑向门卫室的脚步有些慌乱——家公从没有在我上班时突然到单位，平时有事都是电话联系。我跑完这三五十米，看见他就那样站在门卫室里，黑色的旧伞靠着门边，已有一小摊水漾了开去。他看见我，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笑着说：“为什么不撑伞呢，你看衣服都湿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笑着问家公为什么会来这里，怎么来的。“走路来，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了，等会还要去三伯那里。”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手却往大衣口袋里掏，掏出两个首饰盒给我。我拿着带着他体温的绒面盒子，他让我打开，一条项链和一个戒指，金饰闪着柔和的光。“你和然仔（我儿子）的。”他补充道，“每个孩子都有一份。”

　　那一刻，“孩子”这个称呼突然击中了我。嫁进这个典型广东家庭十年有余，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沉默的老人心里，他对我这个外来媳妇从没见外过。

　　回想与先生结婚之初，我有些刻意回避家人相聚的场合，我这个湖南妹子，那时虽能听懂粤语，却对三乡话无可奈何，在大家说笑声中显得格格不入。饭桌上，一大家子人用我听不懂的三乡话聊天，我只能埋头数碗里的米粒，或者快速扒完碗里的饭，逃也似的离开饭桌，但我时不时会看到饭桌上有湖南人喜欢的辣椒。

　　儿子出生后，他帮我们带孩子，那时孩子一岁左右，他已经七十有余。别的老人在榕树头下棋，打扑克牌，他用背带背着孩子看，从不下场玩。他记得几点冲奶粉，他熟练地换尿布，他轻车熟路地哄孩子睡觉，他每天早晨把小胖墩似的孩子从三楼抱到一楼，他弓着背，追着越跑越快的孙子。孩子咯咯笑，他额上都是汗珠，也跟着笑。阳光把一老一少的影子拉得很长。

　　家公最喜一家人齐齐整整。逢年过节，必要摆上两张大圆桌，看着儿孙满堂，眼角的笑纹就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可命运偏偏与他开着最残忍的玩笑——中年丧妻，老年又失去了两个孩子。家庭接连遭遇变故的那几年，我看见这个和善了一辈子的老人，从不与人争长论短的老人，经常失神地盯着某个地方，也见过他扶着桌子默默垂泪，逢年过节夹菜时的手会突然停顿。他连伤心都是静悄悄的。他沉默的背后，痛楚肯定如惊雷一次次击打过他，但他什么也不说——仿佛那些痛苦都被他收进皱纹深处，好让晚辈们少操一点心。

　　家公离开人世那天，谁都没料到，上午我还陪他在医院做治疗感冒的常规检查，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便收到不祥的电话。赶到医院时，看着在抢救室的他，我泪如雨下，亲友们说：“他还有一口气，让他回家吧！”担架经过我身边时，我抓住了他的手，那双手微温，我轻轻叫了他一声“老爷”，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回应了我。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再一次泣不成声。衣柜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最下边压着几件崭新的、标签都还没拆的衣物。想来是准备在重要日子穿的，却终究没等到合适的机会。我翻开一本泛黄的小本子，上面一行行记着他每个后代的生辰八字，他四个媳妇的八字也在，当然包括了我。从大伯到最小的孙女，笔迹从稳健到有些颤抖。写到我儿子名字时，笔力已大不如前，但每一笔都清晰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广东的冬天很冷，广东的雨天很多，我有时也会失神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也会想起那个冬天他递来的首饰盒——那里面装着的，何止是两件金饰，分明是一个老人所能给出的滚烫的真心和念想。

　　家公，冬天来了，雨也来了，与您相处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我并未完全读懂您，但您给的爱和理解，伴我走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也学会了对千疮百孔的生活温柔以待。您留给我的那份微温，虽不足以驱散世间所有的寒意，却足以让我和孩子，在往后潮湿冰凉的日子里，内心都保有一丝确凿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