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来得早而缠绵。才过清明,中山的空气里便满是溽热的水汽,黏在皮肤上,拂不去,挣不脱。我坐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窗外是四季常绿却略显刻板的樟树与紫荆,远处城市低沉的轰鸣日夜不息。这个我出生长大的珠江口西岸城市,给予我一切现代的便利与秩序,却也在我生命的底色里,悄悄埋下了一缕挥之不去的、潮湿的乡愁——那乡愁的指向,是千里之外,一个我每年只能抵达一两次的滇南村庄。
我的“老家”,父亲口中的“根”,在云南红河,一个叫朋普的镇子下面的小村庄里。它之于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些年复一年相似的归程;陌生的是,我始终无法像父亲那样,用一种完全自在的、主人的姿态融入那片土地。
那儿的时光,是被山峦与云朵重新丈量过的。在中山,时间被课表、钟点和霓虹灯精确分割;而在爷爷的院子里,时间仿佛是一汪深潭,流动得缓慢而凝重。爷爷总爱坐在堂屋的门前,背靠着被岁月磨出温润光泽的门框,一锅接一锅地吸着水烟筒。那“咕噜噜”的水声,低沉而富有节奏,像是这片土地的脉搏。他不常说话,只是用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沟壑的手,默默地给我指认: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年轻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那里;那是村子东头的古井,从前一村子人都是去那里挑水来喝,井水清澈甘甜,滋养了这个小村子的每一个人……他的话不多,却字字像石头,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记忆里。
奶奶则是老屋里流动的温暖。她的世界,永远围绕着灶台、鸡棚和晾晒着各色食材的竹匾。我和父亲尤其爱吃她制作的年糕(云南人称之为“饵块”或“粑粑”)。这几年我们回去,每逢天冷烤火的时候,奶奶总会恰逢其时地烤上几块给我们解解馋、填填肚子……当它在炭火上烤得微微鼓胀,散发出纯粹而热烈的米香时,我便觉得,这或许就是“故乡”最实在的滋味。
黄昏是最慷慨的画家。城市的黄昏,常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而朋普的黄昏,是一场恢宏的、没有边界的演出。夕阳将西天的云絮点燃,从璀璨的金,到浪漫的玫紫,再到沉静的靛蓝,变化万端。山峦的轮廓被镀上毛茸茸的金边,田野里蓄着的水,则变成了一片片洒落的碎金。晚风从高山盆地里升起来,带着白日阳光晒过的草木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谁家煨腊肉的咸鲜气。寨子里炊烟袅袅,不是孤单的几缕,而是家家户户升起的、连成一片的淡青色烟霭,温柔地笼罩着黑瓦的房顶。这时,会有悠长的呼唤声,用我半懂不懂的土话,唤着孩子的乳名回家吃饭。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悠远,苍凉,又充满人间的温情。
而离别,是每一次相聚早已写定的结局。归期愈近,家里的气氛便愈是平静,平静底下,却涌动着不言的暗流。临行前夜,奶奶必定在灯下忙碌到很晚。第二天天不亮,调好的闹钟把我们吵醒,却总发现他们起得更早。昏暗的灯光下,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大大小小的瓶罐已立在门边。里面是新米、腊肉、自家腌的各种咸菜,还有奶奶晒的菌干、爷爷采的野蜂蜜。袋子散发出的,是山林、泥土与阳光混合的、朴素的香气。
车子发动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他们照例只送到家的大门口。父亲总会提醒我,给爷爷奶奶一个拥抱。奶奶则会摸摸我的肩膀,她的手粗糙而温暖,嘴里反复叮咛:“小孙子,好好读书,莫挂念我们。”爷爷依旧沉默,只是深深地望着我们,手里的烟筒忘了吸,那一点红光在熹微的晨光里,寂寞地亮着。车开了,我回头,看见两个身影在家门前,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与那片黛青色的砖瓦房融为一体。每一次这样的告别,都像从我身体里,生生抽走了一部分温暖而柔软的东西,留下的空洞,需要回到岭南后,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填补。
如今,在高三繁重的课业间隙,在模拟试卷的缝隙里,那个滇南的村庄,总会不期而至。我会想起爷爷烟筒里“咕噜”的水声,想起奶奶烤好递到手边的一片饵块,想起黄昏时漫山遍野、燃烧一般的霞光。
我渐渐懂得,我的乡愁,是悬在空中的。它的一端,牢牢系在红河那片散发着泥土与炊烟气息的土地上,系在两位沉默而坚韧的老人身上;另一端,则牵绊着我这个在岭南都市里,为未来奋力奔跑的少年。我们之间,横亘着千山万水,横亘着不同的时代与生活轨迹。我无法真正回到他们的世界,他们也难以完全走入我的未来。但这乡愁,这份遥远的、带着痛感的思念,却成了我生命中最深沉的一种滋养。它让我知道,在钢铁与玻璃的城市之外,在喧嚣与速度的生活之上,还有一片土地,以一种古老、缓慢而充满尊严的节奏存在着,那里有我的根,有我血脉的来源。
于是,在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在窗外岭南无尽的湿绿中,我仿佛又能看见,滇南的山坡上,那些被夕阳照得透亮的、层层叠叠的梯田,正像一部摊开的、无字的书,静静地,等待着风的翻阅,也等待着一位远方游子,用一生的时光,去慢慢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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