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苏北滨海县的正红。也许是射阳河在这里摆了下尾,形成了篆河。此处盛产杞柳、芦苇,多柳编产品,多芦苇编制品,也多“扎匠”的手艺人,过去他们云游四方,靠手艺吃饭,养家糊口。
我放学那天,客堂里坐着位清瘦的男子,帮助我奶奶修补笆斗、大匾、簸箕。过去,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人们在活儿中的一些物件旧了烂了都舍不得丢,让这些手艺人有了“活儿”。我家已经用得很旧的大匾(又叫柳匾),七零八落的扎边,有一处筋子都断了,张开几寸长的口子,奶奶找块蓝布,用锥子和大针,才补好将就着用的。可是这位扎匠并没有撕掉补丁,而是顺着筋路和柳条缝隙,进行内外勾穿,左右对接,新柳条换下旧柳枝,白白的柳皮,在扎匠手里穿过去又拉过来,香粗的麻线绳,发出呼呼的声音,与柳皮沙沙的响声,形成声声呼应。我的课后作业还没做好,大匾已经修饰一新。奶奶放下旱烟袋,眯着眼睛仔细瞧,用青筋暴凸的粗手,摁了几下大匾,又拎起立于地上,用力试了试,夸赞道,“硬铮,硬铮!这下省得买了,真难为王大哥了。”我从满脸喜悦的奶奶口中得知,这位师傅姓王。
这位扎匠王师傅,在我家住了十来天,早出晚归挑着扎匠担子,以我家为中心跑了一遍周边的村庄,才到八大家北边的一位熟人家去做活。我对王师傅的扎匠担子印象很深,两只用竹片竹篾箍起来的圆桶,用柳条编织密实的垫子铺在桶内,有一尺余高,60公分直径,用四根三指宽的竹片钳入,形成50公分高度,上方还有巴掌宽的由柳条编成的围子,中间隔成五六个不规则的小空间,分别放上竹片、竹篾,柳条、柳皮,麻绳、牛皮筋和刀具。竹柳长短不一,扎成好多个小把子,全部直立在圆桶中,挑在肩上,随着脚步起伏有节律地抖动,还用绳子捆绑长物,物与物相互碰撞发出刷刷刷的声音。这是那个年代扎匠的标配,走一路响一路,犹如风中的彩铃,恰似沿村招揽生意的货郎。“只要干了这行,对手艺就精益求精。”王师傅这样说。扎匠的手艺人有一种天生的职业自豪感。
进了冬月和腊月,老家那边的扎匠,利用农闲走村串户,招揽生意,修笼和置笼是过年前最吃香的业务,闲了一年的竹制蒸笼都要检查维修。庄子上有人发起众筹,募集经费,然后平摊。如果要采购新笼的,也是几户联合起来,轮流使用。那个年代,很少有单门独户买架新蒸笼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我们村庄一次新买了七八架蒸笼,其中有几户独资独办。在独资置笼的氛围中,我家也采购了毛竹结构的四屉一盖蒸笼,从此再也不用排队守候,想什么时间蒸馒头、水糕、年团等年货,全由父母做主。
随着物阜年丰,仅我所在的生产队连年置办新笼,不到三年时间,92户拥有50多架蒸笼,除了传统的板笼、竹笼外,又有了水笼、铝笼。腊月里户户忙年货,家家蒸馒头,人人喜笑颜开,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相伴而来的,扎匠的生意也火红起来,手艺人发了“笼财”。来到我家的扎匠师傅,又多了姓宋、姓徐、姓何的,他们都是来自于我的老家。
每个老物件,都有一页光阴,一段历史,一番故事,一程喜乐,哪怕物是人非,它所承载过的人间岁月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今天,老式蒸笼逐年渐少,扎匠师傅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但它们如同一幅深厚的历史画卷,传承着千年的习俗和风情,在时光的画卷中,留下过流光溢彩的诗行。“千枝掩映匠人手,唯有匠心照春秋”,传承饮食文化的工匠精神不能丢。
老家的扎匠,扎匠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