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亲蹲在山坡边的苦楝树下,静静抽烟。我知道,他又在怀念老黑,怀念那头叫老黑的水牛了。
老黑是父亲从屠户手里抢下来的。那天,飘着雪,我跟着腿有残疾的父亲去集市上卖山货,看见屠户老蔡扬起鞭子,抽在一头牛的背上。那头牛很不情愿地走了几步,踉踉跄跄的。不经意间,牛的眼睛隔着人群撞上父亲和我,湿漉漉的,像山上被雨淋湿的石头。父亲把装山货的筐往地上一放:“这牛,我要了。”
老蔡笑了:“瘸腿牛,可能犁不了地,你要它当祖宗供着?”父亲没有说话。他接过缰绳,牵着牛走了几圈,拨开牛嘴,看了看牙齿,对老蔡说:“下午,我把钱送到你家里去。”牛温顺地跟着父亲走着,牛蹄子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我数着那印子,发现牛的左前蹄真的有点瘸。
父亲给牛起名老黑。他把晒干的艾草和透骨草塞进瓦罐,给老黑熬药。浓烟裹着药香漫过整个院子,老黑舔着父亲掌心的药渣,尾巴扫过父亲的裤腿,像在说:“谢谢您。”父亲蹲下身子,握着篦子,从老黑脖颈开始梳理,把打结的鬃毛理顺,偶尔触到它身上的老伤疤,指尖抚过,老黑就偏过头,用鼻尖蹭蹭他的手背。
老黑的瘸腿终究没好利索,走路时总有点颠簸。但它学会很多“新本事”。清晨的井台边,母亲摇着辘轳绞水,老黑稳稳站定,脖颈套住特制的绳索,它轻轻发力,盛满的水桶缓缓拽上井台。施肥时,老黑拉着满载农家肥的木车,在稻田走出笔直的轨迹。肥料撒开,它停下来,用鼻子嗅着新翻的泥土,尾巴摆动,好像闻到丰收的气息。
耕地时,父亲让老黑拉空犁跟着学。可他偏要往犁套里钻。父亲拽住缰绳骂:“你个瘸腿货,添什么乱!”老黑梗着脖子往前挣,蹄子踉踉跄跄,泥土踩得飞溅。泥土在木犁下翻卷,不一会儿,老黑鼻翼翕动,呼出的白气凝成珍珠。父亲蹲在地里,摸着老黑的鼻孔,再看看自己残疾的腿,一声叹息。老黑喘着粗气,把头挨到父亲的肩上……
那年夏天,父亲把老黑带到山脚下吃草,他爬到山上采草药。突然间,暴雨倾盆,正在岩石下避雨的父亲,看到老黑向他跑来,用牛角用力推着他的身体,似乎在告诉父亲:这个地方不能待了!父亲随着老黑快速离开。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山石在身后轰隆隆滚落。雨停下后,父亲望去,发现他刚才避雨的地方已坍塌了!
“是老黑救了我一命。”父亲说。冬天了,为让老黑不掉膘,父亲总要把草料铡得细细的,拌上苞米面喂进牛嘴里。他还泡了些黄豆,用稻草包扎成小草把,喂给老黑吃。牛舍用土砖做的,屋檐与砖块处的缝隙,父亲用泥巴堵上,凛冽的北风远离了牛舍……老黑好像知道父亲的好,它用温热的舌头舔父亲的掌心,把那结满老茧的地方舔得发亮。
年复一年。老黑的脊背佝偻,毛色不再油亮,可它依旧任劳任怨,哪怕拉犁时脚步踉跄,也从未主动停下。那年秋天犁地时,老黑突然倒下了。夜里,父亲守在牛舍,在油灯下给老黑揉腿。父亲说:“老黑不会说话,但它心里明白。”老黑的头蹭着父亲的肩膀,两个佝偻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构成一幅让人心碎的画面。
秋收后,老黑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父亲把它埋在山坡上,种了棵苦楝树。每年春天,当紫白小花缀满枝头,父亲会在树下坐很久。他抽了口烟,看看愈发行动不便的腿脚,抬起了头:门前的稻田里,新翻的泥土上好像还留着老黑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