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妹从国外回来,最想见的人是我。
我知道她有心事,特意陪她去了一趟中山崖口。
中山盛名在外的美食,有乳鸽,煲仔饭,还有崖口云吞。
“真有那么好吃吗?”
“不光是好吃的问题。打个比方,你如果问某个地方好不好玩,得看你跟谁去,心情好不好,而那个地方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笑了笑,讪讪地说,“为了吃上崖口云吞,我等了半年。”
“哎呀,别逗了。”红妹当然不信,却足以勾起她的兴趣。
“没骗你,一碗云吞,真是一波三折。我第一次到中山,在朋友的陪同下参观孙中山故居纪念馆,之后朋友提议到崖口吃云吞,这是我第一次到崖口村。”
从崖口牌坊入口处进去,踏上一条青石路,两边是古色古香的老宅,如同一个个百岁老人,慈祥而又安宁地注视着每个过客。
在谭氏祠堂一侧,有个窄窄的偏房,我看到一个老人和几个阿姨挤在一起,忙着做馅,包云吞,下云吞。
我连忙上前,说:“阿姨,来两碗。”
“今天的卖完了,一个小时前的客人还没吃上呢。”
老人看了我一眼,得意地说:“想吃,明天早点过来。”
我看了一下表,不到中午十二点,祠堂里还有三五桌的客人坐在那里等。没办法,下午不营业,只能下次过来。
再次路过中山,同样的故事重复上演。还是晚了,过“点”不候,非常牛掰。让我意外的是,店里忙活的老人和阿姨,竟然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不甘心,也带着疑问,独自一人专程来了一趟崖口,终于吃到了等候半年之久的云吞。我悠然自得地跟红妹说:“用一句话来形容,余味绕舌,妙不可言。”
“拉倒吧。”红妹一脸的不屑,我知道她有心事。红妹大小也是一个老板,起初在广州做外贸,后面到了国外发展,走南闯北,尝了不少美食。可是,一个女人,一旦有了心事,再好的美食放在眼前,也是风轻云淡,如同原本敏锐的舌尖突然失去味蕾,难以撩拨。
我心里清楚,红妹无时无刻不挂念她的外婆。她从小跟着外婆,由外婆带大。这些年,她唯一割舍不下的,是白发苍苍的外婆。外婆年近九十,住在跟崖口村有些相似的老街,两边是门对门的阁楼,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青石路。老街的尽头是一块高地,有一处破落的古庙。这里曾经一片繁荣,如今只剩几个留守的老人,偶尔从青苔滋长的雕花木格窗里探出头来。
红妹面临两难的处境,不肯走的外婆,回不去的故乡,剪不断的挂念,理还乱的乡愁。红妹跟我坦言,她如今“穷”得只剩钱,钱越多心头越空落。有一次,她哽咽着告诉我:“老街的老人,几乎每天只吃一顿饭。有的,两天才吃一顿。”
“不饿吗?”
“会饿。我问外婆,外婆说不饿,如果饿了,可以吃空气。老家的空气,可以当饭吃,顶饱。”
这让我想起了东坡被贬海南,记载了“吃阳光”的故事,说洛阳有一人,掉进一个很深的坑里,好几天爬不出来。他发现坑里的蛇和青蛙在黎明时把头转向太阳光,好像把阳光吞食了下去,吃得饱饱的。他十分好奇,模仿动物吞食阳光,没想到饥饿感竟然真的消失了。
我猜想红妹的外婆大概也是如此,坐在老街的屋檐下,把头转向从屋檐斜射下来的太阳光,一口一口吞进嘴里,慢慢咀嚼,自然就不饿了。
每年,红妹除了托人送钱给外婆,别无更好的办法。我们都清楚,街上的老人,都不缺钱,他们的子女,大多都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有的进城买了商品房,有的离开老街,在外边建了别墅。
那天,我陪红妹到了崖口。我们在祠堂里坐了下来,非常幸运地遇到一位精力充沛的老人。老人一脸自豪地告诉我们,他是崖口村人,还是这里的老伙计,他妻子也时常过来帮忙。像他们这样年纪的老人,进店吃云吞,免费。如果干活,还可以领工资。如今,他还是店里的跑腿,专门给出不了门的老人送云吞。
红妹瞪大双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随即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如同一位在漆黑又漫长的隧道中穿梭的行者望见一盏灯,满心欢喜。
这一趟,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只为吃上一碗云吞,却不枉此行。红妹通透的脸上,似乎写着答案,一碗云吞让红妹找到了一把解除心事的钥匙。
不久,红妹委托他人在老街开了一家长者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