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我第一次发现,一滴水的重量竟如此之大。你看,那片细枝上的嫩叶正努力地去拥抱这点透明的物体,腰杆已仰得微微向后弯折,密密麻麻的脉管也凸现出叶面,但终于只能无奈地一撇手,任那团柔软的尤物划出一道弧线,潜入地下,而自己却懊恼地板直身子,只气得发抖。这幕景象,使我惊奇不已,我惊奇水珠包藏着厚实沉重的一面,更惊奇嫩叶如此纤弱,而这纤弱竟是在它拼力显示力量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的。这恰似幽谷中的歌声,黑夜里的火光:歌声越高亢,幽谷就越显寂静;黑夜愈深沉,火光就愈发明亮。这真是既奇怪又有趣的矛盾啊!而这种矛盾,在一年四季中,只有一季是表现得最充分的,那就是春天。
还有什么比春天更热衷于矛盾的呢?雨后的街道两旁,那些芽黄色的细小叶子热热闹闹地拥抱着,拉扯着,簇成一团一团,阳光把金线一丝丝穿过它们单薄的躯体时,它们透明得仿佛一枚枚青翠欲滴的椭圆形碧玉。当你的目光亲抚这群天使时,你难道不会生出一种触摸婴儿娇嫩的肌肤时浸满心胸的温情吗?你难道没有一股想把它们含进嘴里,融入怀里的冲动吗?但是,请你把视线往下移,移到那育出这群天使的庞大、苍老的躯体上去吧,你将会感到更大的震撼。那被雨水浸润的树干,黝黑、灰暗,就像刚用浓墨重重地一笔画就似的。那么青翠欲滴的嫩叶与这么衰老阴沉的树干,竟是连为一体的,这真是矛盾!然而,这矛盾的结合体并没有丁点的不和谐,相反,两者的组合形成了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树叶更加娇嫩,树干更加苍劲。这该怎么解释呢?只能说,是春天的矛盾逻辑吧。
春天的矛盾无处不在,甚至连人们也受其影响。要不,为什么人们会选择这样一个万物苏醒,生机勃勃的季节来缅怀先人呢?一边是婴儿微笑般笼罩着希望光辉的春天,一边是长眠地下的冰冷躯体,这两个极端竟仿佛冥冥之中约定似的被拴在一起。这不就是一种矛盾吗?对于这种矛盾,我想,或许人们希望以此来告诫自己要珍惜生命,珍惜春天;或许是因为春天是冬天孕育出来的,活着的人是逝去的亲人的血液铸造的,所以人们要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季节里表达对先人的感激与怀念之情。
哲学家们也给出了自己的定义。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不过是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无可避免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只有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才能够真切地认识什么是生。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恰恰是因为他参透生死,真切体验到生死的过程就如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一个生命的消失,就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生与死在春天里模糊了界线,化成了静寂无言的墓碑旁尽情开放的鲜花。
春天是运动着的,春天是生长着的。它是拱在纸盒里的一团烈火,终将冲破束缚,燃烧生命的光辉。这就是春天的矛盾:衰老与强壮的矛盾,生与死的矛盾。也许,正是这诸多的矛盾,才撞击出春天新的生机,新的活力,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