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镰坑水库的春风掠过荔枝林梢时,我正站在牛栏岭矿坑边缘。翡翠般的湖水倒映着斑驳的岩壁。三仙姑庙前的榕树,已长得婆娑有型了。香火缭绕的烟雾被吹散成丝丝缕缕,恍惚间又见刘三姐歌台的影子。作家协会的同仁们在风铃花前合影,快门声惊起白鹭,也惊醒了蛰伏四十多年的记忆。
脚下的大路还残留大卡车深陷的轮印余温,可我的不合脚布鞋分明又陷进浮山岭的泥泞路。每走一步都踩着记忆的碎片——那时清晨总被竹篾箩筐的窸窣声唤醒,母亲将泡发的大米和用粗海盐腌过的萝卜干塞进簕古叶编织的“鸭宝”(黎话中意为带上山取柴吃的粽子)肚子里。蒸腾的热气裹着叶子的清香,萝卜干在米粒间析出琥珀色的咸鲜味,妈妈将其放到我挑上山的空箩筐上。羊肠小道上的碎石总会钻进姐姐不合脚又传给我的宽松鞋子里,露珠浸透的裤管总要在正午前被体温烘干。
矿坑深处传来采石机械的轰鸣,惊飞了曾在松枝间偷窥的鹧鸪。记得那年腊月,我们踩着霜花攀上牛栏岭背阴坡,松果早被勤快的人拾尽,只剩零星挂在树梢的,需要堂哥爬上枝丫再用竹竿敲打下来,我和堂妹在下面拾捡。滚到坟堆旁的松子,感觉沾了阴气,我们女孩子是不敢靠近去拾的,总要等堂哥从树上爬下再去捡。
父亲踩着中午休息的钟点赶到山脚,他的解放鞋沾满担煲岭灰窑的黄泥和煤渣,却总能用粗粝的手拂掉我额角的松针,用浸透汗味的毛巾擦干我头脸的汗珠。堂哥的担子比我的压得弯,爸爸接过堂哥的担子,堂哥又接我的担子,我则背起堂妹缀满补丁的草袋——用席草编织比竹箩小的那种容器,盛着整个寒冬炉火的温暖!这担柴路在寒假里日复一日地丈量。西斜阳光照在父亲和我们三个小不点的脸上,也漫过牛栏岭的采石场。
“看这荔枝花,要酿出好年景呢。”同行的记者将镜头对准一枝青穗。我望着漫山遍野的浅黄花苞,忽然记起母亲总把新采的干净松叶铺在草席底下,晚上睡在松软的松叶垫子上,闻着松针特有的芬芳入梦。那些金黄的细叶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时,年节的炊烟便裹着米籺香溜进鼻子里。而今矿坑成了翡翠湖,羊肠小道变作双车道路,唯有庙前的香炉,仍盛着几代人的祈愿。
山风掠过水库,搅碎一池碧玉。我弯腰拾起道旁半开的荔枝花,淡青的萼片里藏着乳白的花蕊,恰似当年粘在掌纹里的松脂,琥珀般封存着晨露浸泡的糙米。
山风掠过耳际,恍惚听到四十多年前的扁担仍在石缝间叮咚作响。荔枝花香将伴随旅游景区的开发越飘越远!